我實在沒能想到,有朝一日,我會被土匪綁上山。
上山的時候我在想,如果那會兒我沒有踩到李政一的命根子,我們是不是多一絲逃跑的幾率。
但顯然,土匪用他的實際行動告訴了我。
「這是不是知州說的那兩人?」
另一個土匪應道,「看畫像應該是沒錯了。」
好家伙!
這江南官員官商勾結就罷了,竟然還官匪勾結!
從這些人粗獷的談話當中,我和李政一都捕捉到了一個消息。
那就是我們此行的行程已經泄露,這一群土匪早就在這裡等我們。
山下護衛已經被他們下了蒙汗藥解決了,現在我倆想要逃出,簡直是難如登天。
但好在,這些土匪沒打算殺我們,而是要等什麼張大人王大人過來,給我們上一堂官官勾結的大課。
我和李政一對視一眼,李政一衝我點了點頭。
說服甲方投資我們的新項目,是每一個商業大佬必須掌握的一門技術。
而我和李政一,就是大佬中的大佬,這點工作上的默契還是有的。
念及眼下的情景,我便高深莫測地說,「幾位兄弟,我瞧你們命裡帶煞,想必近日頗有不順吧。」
古代人最怕玄學,用這方式套話,必不會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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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上李政一詫異的目光,我也格外謙虛地衝他點了點頭。
「……」
我讀不懂他的眼神,但是能從他抽搐的嘴角領略個大概。
想必李政一應該很無語,我這裝起半仙來,也有模有樣的。
九
土匪起先還半信半疑,但被我四兩撥千斤地糊弄了兩句,就爭先恐後地來找我算命。
算著算著,就說起他們山中鬧鬼一事。
我不管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鬧鬼,但既然有這個臺階,我便心安理得地走了下去。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這事,需得我看看才知道。」
李政一走在我身邊,咬牙切齒地說,「你倒是挺厲害啊,還會算命呢。要不您給我算算?」
我眼皮都不想抬,「你算什麼東西?」
李政一被我罵習慣了,連表情都不帶變的,他幽幽地吐出來一句,「算姻緣。」
我想,就他這副德行,還算姻緣?
月老用鐵鏈當紅線,也拴不住他的緣分啊。
我以為李政一是開玩笑,沒想到他當真伸出手,讓我給他算上兩卦。
土匪們趕來湊熱鬧,我當眾下不來臺,隻能信口胡謅道,「你這人紅鸞星微,姻緣一字是求之不得,前世今生未必能有結局。」
我原以為他會狗急跳牆,沒想到他卻衝我淡笑一聲,不知道捧場還是什麼。
「大師,你算得挺準。」
他語氣中無端由的寂寥,卻驀地讓我心神一顫。
土匪雖然是依照官府的命令綁架我們,但見我這副世外高人的模樣,還是畢恭畢敬地將我等帶入土匪窩,讓我給他們做場法事。
當然,這場法事是我忽悠他們做的。
古代人都信鬼神,史書誠不欺我。
作戲就得做全套,我學著跳大神的模樣,做了一場法事之後,土匪頭頭直稱我們為陸地神仙。
土匪不殺我們是好事,但我和李政一卻不能在此久留,便想著早些離開此地。
可土匪卻沒有讓我們下山的打算。
我和李政一分工合作,我來穩住土匪頭子,他去爭分奪秒地找下山的路。
借著這個空暇,我便和土匪頭子聊了起來,想要借機打探一下官匪勾結的有哪些人,以便回京城論罪行罰。
土匪頭子是真的不見外,抖落了一大串官員的名字之後,又拿出來幾封往來的書信。
他問道,「大人,你要這些東西做什麼?這些都是隨銀子進來的,俺也看不懂上面寫了個啥。」
幸好土匪不識字。
我打著哈哈,「借此紙做場法事,替你們掃除奸佞。」
土匪實在不理解一張白紙黑字能做什麼法事,但見我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也就沒敢多問。
要麼怎麼說,知識就是力量呢。
但凡這土匪多讀點書,我和李政一這會兒小命難保。
得到證據之後,我就想著趕緊下山回京,盡早和皇帝稟明此事。
但李政一那條下山的路,卻始終沒有找到。
就在我腹誹著李政一效率太慢的時候,他卻乘著夜色來了。
「我在後山找到一條小路,咱們等十二點,那幫土匪換班之後就走。」
十
下山的這條路,是這幾日李政一小心翼翼地找出來的。
但十二點,沒有手電筒,還走這種遠古未開發的小路,對我倆這種文職青年來說,屬實是有些困難。
我又困又累,實在走不動了。
我以為李政一會丟下我,但他隻是把那礙事的長袍一脫,蹲在我跟前,「上來,我背你下山。」
夜並不是漆黑一片,至少天上有燦爛的星河和一輪皎白的月。
這些星星點點的光落在他那雙眼睛裡,我卻隻看見了一種闊別已久的堅韌。
這是李政一第二次用這種沒有任何玩笑眼神望著我。
我極其不自然地移開目光,低聲說,「你自己都沒多少力氣了,還管我?」
李政一沒多說,隻是背對著我,摸索到了我的雙手,將我往前一拉,然後帶我踩著枯枝落葉,飛奔而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久到樹葉上的露水劃過我的眉梢,我才驚覺,天色已經大白。
他外衫脫去,隻穿了一件裡衣,卻全然被汗水打湿,瞧著都能擰出來一把水。
可是他卻罕見地沒有嘴賤,隻是邁著艱難而遲鈍的步伐,背著我往前走。
我困意全無,趕忙從他背上跳下來,「你,你,你幹嘛啊?」
我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李政一會背著我在異時空的夜,和秋日的夜風,狂奔幾十裡。
李政一顯然累得說不出來話,隻坐在樹旁,大喘著粗氣。
隔了好久,他才恢復以往那種安闲自若的模樣,衝我輕哼道,「真刺激啊。」
說實話,我很想譏諷他兩句,但話到唇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隻能坐在他身旁,低聲應道,「確實刺激。」
十一
從山賊窩裡面出來之後,我倆不敢再有逗留,當機立斷決定先回京城。
回去的路上我倆害怕碰見黑官,轉頭將我倆給殺了,隻能選擇繼續走小路。
走小路,就能看見王朝的另一面。
想象當中的江南是繁花似錦,煙花柳巷,很是風流。
但我和李政一看見的江南卻是餓殍遍野,滿街流民。
官強商橫,所經之處無不是百姓的怨聲載道。
這些東西,我不相信皇帝未曾察覺。
這可是半片江南州啊。
我皺著眉,「朝內國富民強,江南怎麼會亂成這樣?我瞧著皇帝也不像是昏庸無能之人。」
李政一冷哼一聲,「他還不昏庸?我倆沒穿進來之前,國內大小事可全都是原先這兩人幹的。他也就是一個吉祥物而已。」
這話不太中肯,至少在我的記憶裡面,皇帝是時常在批奏折的。
但是和李政一廢話沒用,說多了就是吵。
眼下這會兒,我實在沒有心情和他吵。
我倆默不作聲地選擇繼續趕路,李政一雖沒有多說,但隨著我倆越往前走,他那好看的眉頭皺得就越來越緊。
到我們出了江南的地界之後,李政一終於憋不住,怒罵出聲。
「這皇帝怎麼治國的?當皇帝不用考試的麼?這江南爛得跟稀泥一樣,他就不管管?」
我回過頭望了一眼蕭條的城池,城中的一切一切,都如同重石壓在我的心上。
百姓為一鬥米賣妻賣女,古稀老人負巨柴買賣,賣完隻賺兩文錢。
官員對此視而不見,商人更是賺得盆滿缽滿——
我分明是走過人間鬧市,一圈下來,卻好像歷經地獄,是萬種苦難齊齊上陣。
至少,我從未見過如此真實而殘忍的古代生活,也從不知道遠離帝京城的天下,會是這樣置百姓於水火當中。
我問,「李政一,你有沒有覺著,咱們來到這裡,或許是有特殊使命的。」
李政一動作一頓,偏過頭看了我一眼。
隻看一眼,他就知道我在想什麼。
也正是這一眼,我從他眼裡讀到了如出一轍的念頭。
他收斂眉目間的惱怒,笑意淺淺,「興許,是要改變這個時代呢。」
十二
改變這個時代,更簡潔地來說,是改朝換代。
我倆站在城樓跟前,日頭向西,隻在我和他的腳下投射出來一片巨大的黑影。
倘若這世道如爛泥一樣,那推翻了它,又有何妨?
我不知道李政一是如何想的,反正,這個想法在我的心裡狠狠生了根。
回到京城之後,我將搜集來的那些證據遞給了皇帝,順帶提了一嘴江南流民的情形。
皇帝沒多說什麼,隻是交由丞相去辦。
這種全然不顧百姓性命的漠視態度,更讓我覺著心灰意冷。
丞相倒還算是負責,快刀斬亂麻地將那些江南禍害給一一拔出。
這件事我和李政一立了大功,但礙於我和他已經封無可封,皇帝便象徵性地賞了一些金銀財寶。
我望著那些金銀財寶,想的卻是江南的災民。
同僚見我神傷,便湊過來問,「蕭大人,封了賞還不開心?今晚是不是得請我們去酒樓吃上一頓啊?」
我心事重重,但也知道人情往來必不可少,隻能敷衍地應了這場飯局。
許是同僚見我心情不好,飯局也沒持續多久就散了。
出了酒樓,好巧不巧,李政一也正好在櫃前結賬。
倒霉催的。
我雖然很想繞路回去,但李府就挨在我家旁邊,我繞到哪裡也躲不掉他,便又隻能被迫和他一同回去。
其實我和李政一本來就沒有多大的矛盾,多是一些意見不合,或者他這人故意嘴賤來煩我。
有時候我很想說服自己欣賞他,但這個念頭剛起,對上那張臉,我就開始倒胃口了。
他停在一處攤位前,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竟然煽情起來了。
「我記得大學那會兒,你放學就喜歡去後街吃炸串。」
我不想提起大學的事情,就敷衍地應了一聲,「有事說事。」
李政一笑了笑,到底是沒有觸碰到我倆記憶中的雷區。
「別老是哭喪著臉嘛,古代可沒有化妝品給你保養,成黃臉婆就嫁不出去了。」
「?」我眼睛一瞪,「嫁不出去吃你家飯了?」
我想和他多說,李政一這人就是闲的沒事幹,故意來尋我開心。
我很想甩開他一路飛奔回蕭府,但我害怕明天成為朝會議淪的主要對象,隻能忍著脾氣,聽他在我耳邊廢話連篇。
即便我已經很小心地避免和他當街吵架,但李政一總有辦法讓我生氣。
路過鬧市攤,我要買一個陶泥小作,他說醜。
原因簡單樸實無華,但我實在受不了他這煩人勁,遂和他對罵起來。
我搞不懂,他是成天闲的沒事幹,才會來我面前刷存在感嗎?
可我無論罵的多很,李政一都像個繡花枕頭,一拳打進去,根本沒反應。
李政一最大的愛好,就是將我惹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