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並沒有覺著不妥。
但當我們抵達北荒城下的時候,我才覺著那輕飄飄的一句話,是對多少人生命的蔑視。
好良國兵力渙散,不戰還好,若有一戰必會亡國。
我和李政一在京城高枕無憂,自然領會不到戰爭的殘酷。
北荒城裡面已經沒有多少百姓了,能打仗的都戰死了,隻有一些老弱病殘,頂著一張被戰火燻黑的臉,孤立無援地倚在牆根。
偌大的城池,隻有馬踏石磚的回聲。
我偏頭去看李政一,他還是一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我的心沉了下來。
我不能和他一起胡鬧,我背後的,是一個國家,是一群孤苦無依的百姓。
進了城池,我們便去軍帳裡面了解消息。
古早人打架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嚴重,多是一些兵甲戰術,跟一些戰略手遊差不多。
這倒是難不倒我和李政一,畢竟我倆高中的時候經常聯機對戰,為了搶奪地盤,我倆對這些兵法還頗為熟識。
所以當李政一站在城牆之上的時候,我確確實實看見了他眼中的熱血沸騰。
我盯著城下數十萬大軍,心中卻隻覺著殘忍。
我想,我確實有些婦人之仁,但這未必是壞事。
「我們得用最小的損失,打贏這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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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察覺到了我語氣當中的警告意味,李政一偏過頭看我一眼,「咱們可以玩真的了,你不開心?」
我說,「那是人命。」
不是他遊戲裡面的一堆數據,更不是一場事不關己的戰爭。
不知道李政一有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但我覺著他是沒有。從帝京城趕來的援軍到了之後,大戰一觸即發。
李政一確實是個排兵布陣的老手,一出手,便將失去的幾座城池收回。但他打起仗來根本沒有譜,好像死就死了,連他自己的生命也全可拋去。
在他第三次決定進攻的時候,我制止了他,「將士數戰,體力和精神已經告竭,現在應當休養生息,拉扯一下。」
我的意思很簡單,以退為進,趁敵方掉以輕心,再一舉攻下。
麾下的將軍,半成都贊成我的決定,但李政一依舊鐵了心的要發起進攻。
正因為他的剛愎自用,所以我們迎來了第一場敗仗。
敵軍趁勢反撲,不給我們一絲喘息的機會,就將我們又打回北荒城。
雖然我覺著李政一是自作自受,但看他一個人立在城牆上的時候,我卻無端升起來幾分感慨。
至少,我從來沒看見他敗過。
前世今生,他每次都是不可一世,以強者和勝者的模樣,傲慢地站在我面前。
我知道,李政一最害怕的就是輸,任何事情都是一樣。
「勝敗乃兵家常事,那敵軍也沒辦法再前進一步,咱們等糧草齊全之後,再攻城略地也不遲。」
他飲了一口壺中酒,「蕭千靈,你是在安慰我麼。」
「我是怕你想不開,跳樓自盡了。」
他低低笑了一聲,便又開始自顧自地飲酒。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是雪山萬裡,連綿不絕。
寒風凜冽下,我頭一次知道『江山』這兩個字的波瀾壯闊。
「我會贏回來的。」
他說。
十九
沒等李政一贏回來,北荒城卻出事了。
我們的軍機部署圖不翼而飛,說不準是不是被混進來的奸細偷走了。
但極有可能,是我們當中出了內鬼。
若不然敵軍不可能知道我軍氣力衰竭,繼而有膽量將我等打回北荒城。
我和李政一商量了一下,最終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兵分兩路,各自部署。
但首先是,北荒城留不得了。
畢竟丟了部署圖,就等於將自己的肚子露出來給別人捅。
我讓李政一先往後撤,我決定留守北荒城,重新部署。
第一是因為,內鬼不除,就算是我們撤到帝京城,也可能會中招。
第二則是因為敵方不熟悉我的兵法,所以我留守此處,是最好的辦法。
李政一撤退之前,隻是憂慮重重地望了我一眼,就策馬離開,未曾回頭。
我最欣賞的就是李政一果決的性格,無論我們將要面對什麼,他從來都遵守最好的方案。
這也是我煩他很多年,但卻不得不和他一起共事的主要原因。
我們都有足夠的膽魄,去承擔所有未知的風險。
李政一走後,我決定退出北荒城十裡外,誘敵軍深入,最後再從小路包抄進去,趁機將敵軍一網打盡。
當然,這隻是我的設想。
當敵軍進入北荒城之時,我一聲令下,正欲群起攻之。卻見六軍不發,戈壁一片死寂。
我僵著腦袋,偏過頭一看,就見棠溪長刀在側,目露兇光——
是她!
她就是那位內鬼麼?
我來不及多想,條件反射地夾馬就跑。
她眉目剛毅,在我後面窮追不舍。
馬蹄翻飛間,我想起來大軍離城前幾日,陛下同我說的刀劍無眼。
更想到那日她來我府上,試探我有沒有謀反之心的時候,我說的那一句話。
槍打出頭鳥。
完了,我被當成出頭鳥了。
二十
我和我的死對頭都覺著這是一場簡單的遊戲,自大地以為這裡都是落後的古代人。
但是我們都忽略了一點,能夠營造出來這個超理想國度的皇帝,又豈是尋常人?
沒準當我倆野心勃勃地想要鳩佔鵲巢之時,小皇帝早就將我倆的墓碑都刻好了。
若非帝令,六軍又怎敢按兵不動。
但是我唯一想不通的一點就是,為什麼她要拿走軍令部署圖?
難不成,隻是想要讓我和李政一分開麼?
我想不明白這一茬,我也沒有時間去想。
身後的馬蹄聲窮追不舍,我無路可退,隻能往北荒城的方向跑去。
城門緊閉,裡面牢牢困住了敵軍的兵馬城池。
我隻看見箭羽帶火,紛紛投擲到北荒城的雕梁畫棟。
裡面是事先埋好的火油。
熊熊烈火,將那座城池裡的一切,燒得一幹二淨。
我在城門前勒馬,眯著眼瞧著身後的五萬大軍,其實是有那麼一瞬間的難過。
畢竟,我也曾試著將這些人,當做視死如歸的好兄弟。
棠溪說,「大人有不臣之心,如此為國盡忠而死,青史上也算體面。」
果然是陛下想殺我。
二石的巨弓,她跟拉著玩似的。
而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
朔風吹亂了我的頭發,短劍拍在銀色甲胄上,傳來斷斷續續的音調。
嘔啞嘲哳,難聽至極。
出乎意料的,我腦袋中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想看一看李政一那張讓我心煩的臉。
我們還會有下輩子麼?
我不知道,也不願意去想。
也許,我們終於可以從對彼此的厭惡當中,深深解脫。
臨死前,我問一句,「陛下的計劃是什麼?」
或許是因為我們曾經要好,她大發善意,同我說明了此事的原委。
陛下讓她和她的夫君當雙面間諜,分別潛伏在我和李政一的麾下。
得知我倆有反叛的心思之後,皇帝便想要ŧṻ⁺將我們物盡其用後,一網打盡。
此次戰亂,便是最好的由頭。
皇帝便又讓棠溪當起了雙面間諜,這次是我軍和敵軍。
陛下讓棠溪告訴敵軍,先佯裝不敵,將我軍體力耗盡之後,再乘勝追擊。
到時候我軍兵敗潦倒,若是我和李政一想不出來法子,就當場殺死,他們再另作部署。
想出來的話,就等敵軍殲滅之時,再將我們一舉拿下。
眼下的情境,自然就是後者了。
這一瞬間,我才知道,永遠不要小瞧任何人。
皇帝到底是皇帝,能坐上那個位置,絕非常人能比。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
我甘拜下風,也死得心悅誠服。
刀劍無眼,既已上路,又豈會平安歸返。
利劍穿風而來,城樓在大火中,轟然一塌。
二十一
但想象當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我在烈烈狂風中睜開眼,就看見李政一單槍匹馬立在北方,他手中拿著一柄機巧的千機弩,趕在那根長箭沒入我胸膛之前,將那箭道打歪。
那箭羽,隻是穿過我的肩膀,牢牢地釘在城牆殘垣之中。
我的心跳幾乎有一瞬間的停滯,劫後餘生並沒有讓我慶幸,反而讓我那被強壓下去的後怕,如巨浪一樣翻湧而來。
李政一沒有說話,也沒有笑。
他看上去是那樣的冷酷無情。
無情到抬起他的弩箭,對著棠溪的心髒射了一弩,都未曾有一絲情緒波動。
就像清除一個垃圾文件,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我看見的則是他的左手。
他確實提頭來見了,隻不過,提的是棠溪夫君的頭顱。
「……」
我聽見他冷然的聲音,響徹整個北荒朔漠,「兩位叛黨已被我清剿殆盡,王令在此,諸位膽敢不服?」
剩下的我便沒有再聽進去,肩膀上的劇痛,將我殘存的神經弄得顛沛流離。
墜下馬的那一瞬間,我看見李政一,衣袖翻飛,衝我奔馳而來。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落到他的懷裡,但我落入了一個關於他的夢裡。
二十二
李政一在大學的時候和我表過白,是大四那年的夏天,在學校後街賣炸串的攤前。
那時候他身上還不是那種清冽的男士香水味,隻是一種洗衣液的清香,夾在各種喧鬧的氣味當中,顯得那樣恬淡。
那時候他二十歲,是學校裡面公認的,最聰明最帥最有前途的男生。
好像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自小到大的惡劣。
我盯著他意氣風發的眉眼,看著他一改往日的玩笑,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堅韌。
他的神情不像開玩笑,但我不相信。
因為我被他捉弄怕了,哪怕他確實優秀,優秀到是整個學院裡面,唯一一個能夠和我並列第一的人。
出於謹慎,我拒絕了他。
我以為他會再加把勁,可他沒有,他說出那句鄭重其事的表白,好像隻是一個輕率的笑話。
再然後,我隻能把這件事忘了。
但每每午夜夢回的時候,我回想起來那年夏天,總覺著自己比他還要難堪。
我滿心期待地以為,他能夠再堅持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