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似乎也想不到這個時間會有學生找來這裡,立馬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孔:「這位同學,這裡禁止學生入內,請你快點離開。」
我編了個由頭:「我想來這層樓上個廁所,剛好聽到裡面的話挺讓我震驚,就忍不住進來看看。」
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移到李宴歌前面,怕這人的爹再突然一巴掌下去,我也能攔一攔。
校長氣鼓鼓地瞪我,我沒空理他。
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審視著我,他身上帶著股久經沙場的凜冽,看人的目光像是在看蝼蟻。
我便也回以同樣的目光審視他。
別說,和李宴歌長得還挺像,隻是李宴歌的五官更加柔和,他爹的五官更加鋒利。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告誡自己,Ťű̂₁夏林星,不要罵人不要罵人,你不是來激化矛盾的。
「這位家長,」結果一開口我就知道糟了,我的語言充滿了攻擊性,「剛才我在門外聽到您說這位同學不嫌丟臉,您嫌,我心想這話說得對啊,本來也該您丟臉啊,出軌的是您,不做避孕措施也是您,孩子就這樣被不負責任的生下來了唄,多無辜,既然無辜,他又憑什麼要覺得丟臉?」
「今天的論壇我剛好也刷到了,我站在這裡就挺好奇,為什麼是您要因為他生氣啊,難道不該是這位同學因為您而生氣嗎?您害得他這樣的出身來拖累他,被同學嘲諷,被網絡攻擊,他才是該覺得您惡心的那個人。您說,是不是這個邏輯。」
旁邊的校長已經不顧形象地過來拉我,活像個要撵人出門的保安大爺。
中年男人隻是淡淡道:「讓她說。」
你還來勁了?
那我可以和你嘮個一天一夜。
「這個同學在我看來可能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他有點懦弱,又有點自閉,換做是我聽到這些話,早就掀桌子大罵了。但我一想,為什麼我敢呢?因為我父母就給了我這樣的底氣,我會反抗不公,我會怒斥謠言,我罵來罵我的人,打來打我的人,因為我就知道,我的父母會站在我這邊。」
我一瞬間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從前我會覺得他自卑,覺得他敏感脆弱,覺得他一直都沒有安全感。
Advertisement
大概是真的吧。
見不得光的身份迫使他自卑,壓抑的環境造成他敏感脆弱,他當然沒辦法有安全感,因為連他的父親都譏笑他——你隻是一個我不想要的種。
「可這位同學他沒有,其實沒有就算了,也不是所有人都配為人父母,但他都沒要求您如何如何,您又憑什麼要求他如何如何呢?更別說您還動手,那您更沒資格要求他了啊,小學生都知道,無論怎樣,錯在動手那方,即便是父母,錯了也是錯了。」
「您要拿父母的輩分來壓他,也得麻煩您先能做好一個父親再說。」
20.
我一口氣說了挺多,渴了,在接待室自個兒給自個兒倒了一杯水。
剛好對上李宴歌的目光,他望著我,很深很深地望著我。
奇怪。
我能毫不示弱地審視他爹,卻連對上他的目光都覺得別扭。
於是我選擇轉過頭,繼續看他爹。
他爹沒有我想象中的憤怒,或是跳起來也甩我一個大耳刮子之類的,反而從頭到尾很平靜。
「你比這小子有膽識,」他居然還挺認同我,「就是莽撞了點。」
我說:「年輕人的事怎麼能叫莽撞呢?」
「你喜歡這小子?」他爹語出驚人。
我差點一口水噴到旁邊校長光溜溜的頭頂。
「我都不認識他,」我還在繼續假裝我是個路人甲,「隻是路行此處打抱不平。」
「那你可能不了解,」他爹說,「這小子可沒看著這麼可憐,他心思深著呢。」
笑話,我還能不知道有八百個心眼的李宴歌。
我點頭:「我知道啊。」
「哦,」他爹意味深長地笑了,「這樣啊。」
?居然會笑
我都準備和這位爹大戰三百回合了,結果對方毫無戰意,甚至還頗為友善,我本來想繼續的長篇大論被硬生生堵在嗓子裡,無處可施。
這爹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憋屈,轉而重新看向李宴歌。
他聚焦在李宴歌臉上的目光瞬間變得冰冷。
但又莫名,多了點奇怪的憐憫。
「呵,」他諷刺的笑了一聲,「還以為又在算計什麼。」
他爹滿臉的「就這就這」
「搞這麼大陣仗,就為了個苦肉計。」
「李宴歌,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出息。」
我緩緩扣出一個問號?
和我對線就對線,怎麼又跑去嘲諷李宴歌了?我們之間還沒分出個勝負呢!
我像根彈簧一樣又彈起來:「這算哪門子的苦肉計?被您一巴掌打出血是苦肉計嗎?明明是您動得手,卻說是別人故意挨打,我們陽間可沒有這種道理。」
我都暗示他做人有些陰間了,他爹還是不惱,反而哈哈大笑,變臉速度堪比我上課下課的表情切換。
懂了,拳打腳踢親生兒子,和藹相待陌生路人,神經病聽了都覺得離譜。
「天真的小姑娘,」他爹如此評價我,「這樣下去可是會被這小子騙得分不清左右。」
不是?你是會讀心術嗎?
怎麼知道我最介意的事情就是繼續被這個人騙?
我被這句話打得一愣,沒能及時做出回擊。
也正是我怔愣的時候,一旁從我進來就開始保持沉默的李宴歌突然開了口。
「不會了,」語速很慢,但字字肯定。
他爹嗤笑:「好話誰不會說,更何況從你嘴裡說出的話,更不值得去相信。」
我又惱了,簡直覺得不可理喻,怎麼會有這種父親啊,見不得人好是不是?
他爹應該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槓精。
那隻能以槓制槓。
我槓道:「我就相信啊!他既然這樣說了,我就願意相信!」
結果這話又不知道哪裡戳中了他爹的笑點,他笑了好久沒停,但又不是那種嘲弄的笑,反而看上去有些酸楚,似乎這個笑的背後還藏著無數往事。
我火大,可我有禮貌,安靜地等他爹笑,硬是一句話沒說。
直到他爹笑夠直起身,又恢復成那個冷靜矜貴的精英中年人。
「小姑娘,你很像一個人。」
大概是很重要的人,所以他爹說出這句話時,語氣輕柔,掩不住的思念。
但我對此並不好奇,隻應了聲:「哦。」
一旁正在吃瓜的校長抓耳撓腮,恨不得把話筒塞到他爹嘴裡,但這個話題就斷在我的一聲「哦」中,誰也沒進行下去。最後還是他爹低頭看了眼表,然後對我笑了笑:「時間不早了,再見了,小姑娘。」
拜拜了您嘞
我滿臉喜悅的禮貌道:「再見再見!」
終於要送走這位感覺不太正常的李家老父,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結果這位老父在路過李宴歌時腳步一頓,我一口氣又提了上來。
好在他沒再動手。
隻是語氣依然算不上好。
「李宴歌,我實在沒見過比你更窩囊的人了,」他甚至都沒正眼看李宴歌,隻是說,「你一生就該碌碌無為,誰看到你都會覺得你活得糟糕透頂。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克制不住的憎惡你,因為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好。」
又開始 PUA 了是不是,我怒。
嘴邊的話正要像加特林一樣掃射出去,他爹卻一改陳述的語氣,聲調上揚,疑問間像是藏了把刀子:「可是李宴歌,居然有人願意不顧一切地來維護這樣的你,你想過你值得嗎?」
我的話卡在嗓子裡,下意識轉頭看向李宴歌。
李宴歌的目光也碰到了我,我們皆是一怔,但這一次誰都沒躲開,我以為會看到他挫敗,看到他迷茫,也可能是被 PUA 後的自我懷疑,但我沒有。我看到他雲淡風輕地站在那裡,眼中藏著的溫柔沒有盡頭。
「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他慢慢開口,「但因為她來了,我發現自己好像沒有那麼糟。」
他爹站在那裡聽完,好一會兒,繼續邁開腳步往前走。
明明正值壯年,應該腳下生風,卻莫名讓人感覺到他的步子透著蒼老。
李宴歌喊住了他。
「父親。」
他爹回過頭。
李宴歌平靜道:「其實我也一直很討厭您,因為在乎,所以特別討厭。」
「但現在,我好像有些理解您了。我的出現確實讓您失去了很多,你恨我憎惡我,是理所應當的事。」
「所以父親,我不再討厭您了。我的生活中出現了真正該去在乎的人,今後我也不再在乎您了。」
他頓了頓,接下來這句話可能在他心中藏了太久,所以從嗓子裡鑽出來時沾了些許哽咽。
「畢竟不被任何期待所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我,從一開始,就沒做錯什麼。」
但又格外堅定。
我的眼淚一下就滾了下來。
不知為何,我又想到那天走過小河後,我回頭看到的那個遠遠的他,很小很小一團,模糊不清。大概在很久以前,他也是這麼小小的一團,在父親的責罵和毆打中不斷地懷疑自己,他到底是哪裡做得還不夠好,到底又做錯了什麼,到底該怎麼樣才能不被父親討厭?他最後覺得自己糟透了,覺得自己無藥可救,每一晚都噩夢不斷,所以後來失眠,就那樣沒有聲響地枯坐到天亮。
我要是能早點遇到他就好了。
這樣的話,我就能早點告訴他,李宴歌,你能降生到這個世界,真的太好了。
21.
我和李宴歌從接待室走出來的時候午休快過了。
他爹已經離開了有一會兒,走的時候似乎在發呆,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還好門外的周健扶了一把,才不至於把這到老不老的骨頭摔到。到時候論壇要是再來個什麼話題「震驚!李氏集團 BOSS 被李宴歌氣暈在學校,被 120 急救拉走」才真是冤得離譜。
而剛才的時間是校長把我們留下好好教育了一頓,明面上是說不能這樣沒大沒小要懂得尊重懂得理解 BLABLA,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最終目的還是想要吃瓜。
所以當他發現無瓜可吃時,就把我們放了。
門外的周健終於等到了他的李哥,松了好大一口氣,但看到李宴歌臉上的紅腫時,他表示非常痛心疾首,一邊說著「怎麼可以打臉呢,我們李哥可是靠臉吃飯的!」一邊非要跑到小賣部去找點冰袋子來,攔都攔不住。
又隻留下我們兩個人。
「我……」我們同時說了個字。
我笑了笑:「你先說。」
李宴歌看著我,坦白道:「今天這個料是我自己爆的。」
「父親那麼生氣,是因為他猜到了是我做的,他以為我在耍什麼手段。」
我沉默片刻,意外倒也說不上,但想起那些辱罵和諷刺,心裡隻覺得發堵。他肯定知道一旦身份被曝光,等著他的肯定是狂風驟雨,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顧一切地做了。
「我能問問原因嗎?」
他停了幾秒,才說:「剛開始確實是想苦肉計,我知道你容易心軟,會來可憐我。」
那我隻能說我確實也中計了。
但說起來,倒也不是因為可憐。一上午細細密密的難受似乎又爬上心髒,宛如針扎,我很心疼他。
「後來呢?」我想問問他的轉折。
「後來……」他緩慢重復著這兩個字,「當我把這件事情說出去的時候,感覺到了輕松,前所未有的輕松。」
我怔怔地看向他。
他卻笑了,發自內心的笑:「別看我現在這樣,其實以前的我,可在意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了。父親老說我身上的血是髒的,我從十歲那年就想把自己這一身的血藏起來。於是我不斷的撒謊,不斷的騙人,用一個謊言去填補另一個謊言,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我怕被別人發現,私生子的我,在骯髒的 C 城東街生活了十年的我,被父親憎惡的我,我的噩夢隻需要我知道就夠了。」
「在論壇發信息時我的手在抖,因為我要推翻我從前的人生,我怕我做不到。但發出去的那一刻,我想到我再也不用為此編更多的謊言,那樣的感覺太好了,就好像我給自己昏暗凌亂的人生照進了一束光,我看到了更遠的路。」
他抬頭看了眼天,視線又回到我身上,眼裡有光。
「阿星,謝謝。」
毫無釐頭地一聲道謝,但我知道為什麼。
「我沒想到你今天會找來,其實我決定坦誠一切的時候,我想過不要再打擾你了。」
說來矛盾,聽到這話,我氣鼓鼓地瞪他。
他便輕笑了聲:「可你闖進來擋在我面前時,我就知道我根本沒辦法放手,我這十八年裡唯一感受到的甜,我怎麼都想搏一搏。所以包括現在我說的所有的話,我都隻有一個目的。」
「什麼?」
「讓你心軟。」
如此直白的四個字,就像羽毛往心上撓了撓。
我還在嘴犟:「你把你的目的這麼直接的說出來,有沒有可能我就沒辦法心軟了呢?」
「我說過不會騙你了,」他突然認真地看著我:「對不起,阿星,曾經對你撒了那麼多謊。」
確實啊。
我真的好討厭當時他的欺瞞,但就像他說的那樣,因為在乎,所以特別討厭。
好一會兒,我才開口。
「我看電視劇裡,男主給女主道歉時,是會抱她的。」
這回輪到他愣住了。
「什……麼?」遲鈍的兩個字。
「我的意思是,李宴歌,我心軟了,原諒你了,」我面朝他展開雙臂,「所以你要不要抱抱我。」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沉甸甸的,盛滿了珍重。
然後,一步向前,他緊緊將我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