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冷風吹來,吹得他的衣擺獵獵作響,也吹得他鬢發凌亂。
他卻仿若未覺,臉色煞白,聲音顫抖。
「所以阿鳶,你輕易地答應與我和離,其實是為了離開我。你壓根沒有想過做我的妾室?」
他走近一步,擒著我的手腕,失聲問我:「宋紙鳶,你沒有心嗎?你怎麼舍得這樣對我?」
不等我回答,蕭瑜起身,踮腳攥住他的衣領,惱怒地衝他吼:「蕭銘之,你給我清醒一點行嗎?是你沒有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說完,她抄起花盆邊的噴壺,將裡頭的水盡數潑到了蕭銘之的身上。
蕭銘之被她澆了個滿頭滿臉,頂著湿漉漉的頭發,定定地望著我。
「看什麼看?真是礙嫂嫂的眼!」蕭瑜猶自氣不過,伸手狠狠一推。
蕭銘之一時不備,腰腹撞到桌角,疼得臉色煞白。用手撐桌面時,手掌又被木屑刺到,鮮血湧出。
我平靜地掃了一眼,沒有說話,轉身離開。
「阿鳶,你不心疼我了嗎?」他在我身後艱澀開口。
蕭銘之是個文人,身子孱弱,以往有個小病小痛,我都會緊張上半天。
而今日,我頭也沒回:「狀元郎大可留著讓楊小姐心疼。」
他沒有跟上來。
冷風將門扉掩上,也掩住了屋裡兩兄妹長達一個時辰的交談。
蕭銘之恍惚了兩天後,忽然又去了一趟春風樓,買了許多新上的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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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布好菜後,他輕咳兩聲:「阿鳶,那日我是鬼迷了心竅,才會有那樣的想法,實在是對你不止。」
「你我成親多年,你知道我的品性,我斷斷不是忘思負義、拋棄糟糠之妻的人。」
他的目光盛滿月色。明月澄亮,他的眼波也分外溫柔:「阿瑜已經點醒我了,我不會與你和離,你放心吧。」
「至於楊小姐那邊……明日我會修書一封,請她另擇佳婿。」
說到這句話時,他不自覺地輕咬下唇,拇指反復捻著食指,似乎隻這一句話,就費了他很大的力氣。
聞言,我還沒回答,系統先急了。
「宿主,如果他不和你解除關系,你就沒辦法脫離這個時代了。」
在蕭銘之殷切的目光下,我舀了一勺冬瓜排骨湯喝下,篤定地對系統道:「會和離的。」
「他心裡放不下楊姣。隻要楊姣稍稍撩撥,他便毫無抵抗之力。」
「他又舍不得讓楊姣做妾,那便隻能同我和離。蕭銘之今日之言,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兩日後,我的話果然應了驗。
5
徐太師壽延,蕭銘之攜我共同赴宴。
酒過三巡,蕭銘之與人談話時突然怔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我看見了側首回眸的楊姣。
有人過來敬酒,一個沒站穩,撞到我的身上,酒液將我胸前的衣衫浸湿。
蕭銘之像是沒看見一般,遙遙望看楊姣,目光繾綣纏綿。
直到對面的賓客輕咳了兩聲,他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拉著我的衣袖輕聲解釋。
「阿鳶,我隻是見她近來消瘦了不少,多看了兩眼而已。我沒有旁的意思,你放心。」
我似笑非笑地睨著他,並未回答,去裡間將髒了的外衫換下。
可誰知,隻是換個衣裳的工夫,後院那邊就出了事。
楊姣一時不慎,被藤蔓絆倒,跌入池中。
池水不深,其實也沒什麼事。可蕭銘之剛巧就在水池邊,見狀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跳入水中。
我到的時候,他正牽著楊姣往岸上走。
岸邊已經圍了不少看客,私語議論之聲太大,全部一字不差地落進了我的耳中。
「蕭翰林這是做什麼?在場這麼多人,輪得到他一個男子下水嗎?」
「我記得楊小姐和蕭翰林好像曾有婚約,怕不是餘情未了吧?」
「孤男寡女共入水池,成何體統?」
說話間,楊姣渾身湿漉地上了岸。
秋末的風有些凜冽,白霜蒙地,寒冷砭骨,楊姣從水中出來時生生打了個寒顫。
蕭銘之忽然看向了我,沉聲道:「阿鳶,把鬥篷解下,給楊小姐披上。」
如今正值換季,我前兩日染了風寒,又一向畏寒,本不想赴宴。
可徐太師邀夫婦同去,我這才拖著憊懶的身子從床上爬起,還特意戴了鬥篷御寒。
見我沒有動作,蕭銘之的眉頭鎖得更緊,站在楊姣面前為她擋風:「還愣著做什麼?」
徐夫人見狀,連忙道:「我看蕭夫人臉色發青,許是身子不太利爽,還是披著鬥蓬暖一暖吧。」
「楊小姐也莫要擔心,婢女已經去取大氅過來,很快便到。」
她這廂話音剛落,那廂楊姣便狼狽地咳了起來,捂著心口唇色發白。
蕭銘之連忙向徐夫人拱手:「夫人有所不知,賤內本便是楊府丫鬟,自小做慣了髒活累活,身子骨硬朗,脫件鬥篷而已,並無大礙。」
「倒是楊府千金身嬌體貴,斷斷不得有任何閃失。」
他再一次沉聲催促我:「宋紙鳶,還不快解下鬥篷,給你家小姐披上。」
一院冷風撲打殘花,吹得我遍體生寒。
饒是對他早已絕望,此刻在眾人或憐憫或看戲的目光下,心上依然難免湧起了一股悲涼,混著窘迫,細細麻麻地將我啃噬。
誰還是個身嬌體貴的女孩呢?
嫁給蕭銘之前,在現代社會,我從沒做過粗活,不用背負養家的重擔,每日醒時最大的煩惱,莫過於今天該點什麼外賣。
「宋紙鳶。」蕭銘之走到我的身邊,咬牙低聲道:「她渾身湿透,不加衣會著涼的。我求你明點事理好不好?」
我站著沒動,隻是裹緊了鬥篷。
許是覺得難堪,蕭銘之急聲道:「這件鬥篷是用我蕭家錢買的,我現在命你解下,聽見沒有?」
我看著他,將喉間的哽咽盡數吞下,唇角彎起,笑容分外蒼涼。
「蕭銘之,我嫁給你的那天,你家窮得連鍋都揭不開了。這鬥篷是我賣豆腐賺來的,和你有什麼幹系?」
站得很偏,聲音不大,這番話隻有我們二人能聽見。
蕭銘之微微一愣,半晌偏開頭去,輕聲道:「你是我蕭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既然是蕭家的人,賺的錢自然也是蕭家的。」
爭執間,婢女已經將大氅送了過來。
楊姣換上大氅,正要去裡間換幹淨的衣裳,跟著婢女走了兩步,突然回頭喊我:「紙鳶,愣著做什麼,還不來服侍我更衣。」
不等我回答,像是想起了什麼,她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瞧我這記性,以為紙鳶還是我的院裡的丫鬟呢。唐突了蕭夫人,真是對不住。」
「無妨。」蕭銘之望著她,一派溫文爾雅的模樣。
「左右她是做慣了這些活,就讓她伺候你更衣吧。」
楊姣笑盈盈地看向了我,擺出一副主子的姿態,朝我招了招手。
「紙鳶,那你跟我來吧。」
6
我不想委屈自己做不願意的事。
在蕭銘之不悅的目光下,我搖了搖頭,借口身體不適,先行離了徐太師府。
蕭銘之的臉色很難堪,背後議論之聲不絕,我不想置喙,恍若未覺。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個集市。
攤前擺著魚簍,裡面裝著新撈上來的鱸魚,腮子一鼓一鼓,看著很是鮮美。
不知怎的,我今日忽然很想吃鱸魚。
小販見我停住腳步,連忙吆喝起來,說一斤要半吊錢。
若是以往,我舍不得買,但今天我買了兩尾回去。
蕭瑜不知道太師府裡發生的事,見我在廚房切魚,親親熱熱地湊了上來。
「嫂嫂回來得好早,沒留在太師府用晚膳嗎?」
「呀,我知道了。」她熟練地給我打起了下手:「嫂嫂定是怕我一個人吃飯孤單,特意回來陪我的。」
看著蕭瑜言笑晏晏的模樣,我的心情好了許多。
「是,就怕你一個人悶得慌。」
看見我手裡的鱸魚,蕭瑜好奇地問:「嫂嫂,今日是什麼好日子嗎?我記得以往,隻有除夕才吃得上鱸魚。」
「去歲除夕,我們一家圍著四方桌前。兄長把魚刺剃出來,盛了滿滿一盤魚肉遞到我們面前。」
「嫂嫂往杯裡倒了上自己釀的杏花酒,我們舉杯共飲,祝兄長今年高中。」
她握住了我的手,眸光波動:「嫂嫂,那麼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如今生活好了,你別離開好不好?兄長答應我,說一定會待你好的。」
我啞然失笑,開口時已經轉了話題:「阿瑜,生姜不夠用了,你出去幫我買一下吧。」
蕭瑜掂著個銅板,乖乖出了門。
沒多久,便有人敲門。
我還尋思著蕭瑜今日採買好快。推開門一瞧,面前站著的人卻是本該在徐太師府上的蕭銘之。
他陰著一張臉,還未進門便劈頭蓋臉問我:「阿鳶,你因著前幾日的事對我不滿可以,何必在宴上做那種事情?」
我以為他在惱我不肯服侍楊姣一事,懶得理會,轉身回了廚房。
鍋裡還有我煎了一半的鱸魚呢。
蕭銘之跟著我去了廚房。我正準備顛鍋時,他忽然一把扯住了我的手。
「把東西交出來。」
我微微一怔,不明所以:「什麼東西?」
「楊小姐的平安符丟了。她開宴時曾去過裡間小憩,將平安符落在裡頭。後來隻有你去過裡間換湿掉的衣衫,不是你拿的,還能是誰拿的?」
我想掙開他的手,可他力道太大,攥得我生疼無比。
「我在裡間更衣時根本沒看見什麼平安符。再說,我好端端的拿她東西做什麼?」
蕭銘之看著我,搖了搖頭:「我不知你為什麼拿,但丫鬟手腳不幹淨也是常有的事。」
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我像是在臘月裡喝了一口涼水,從咽喉涼到了胃。
「蕭銘之,我們成親三年,不是三天。在你眼裡,我是手腳不幹淨的人?」
他看著我腕上被他扯出的紅痕,終於松開手,嘆了口氣,半蹲下身來與我平視。
「阿鳶,楊小姐身子不好,家裡為了讓她平安長大,特意上大慈恩寺為她請了個開過光的平安符。那平安符於你而言不過是玩物,對她卻至關重要。你把東西還給她好嗎?」
我再一次向他重申:「我沒有拿。」
「你知道平安符丟了,楊小姐哭得有多厲害嗎?我一個外人看著都心疼,你曾是她的貼身丫鬟,怎生一點都不體諒她?」
鍋裡的鱸魚快要糊了,他還在與我拉扯個不休。
「我真的沒有拿。」
「那你就休怪我不客氣了。」蕭銘之說完,直接粗暴地動手搜我的身。
一無所獲後,他抿著唇轉身離開,又去了我的屋裡。
沒多久,蕭銘之清亮的嗓音中蘊著壓不住的怒氣:「宋紙鳶,你看看這是什麼?」
7
蕭銘之衣袂帶風而來,手裡還捏著一枚從大慈恩寺請來的平安符。
「這是之前我一步一叩首求來的。」我平靜地回答他:「給你求的。」
「給我的?那為什麼我從沒見過?宋紙鳶,你不覺得你的借口很牽強嗎?」蕭銘之解下我的圍裙,再一次攥起我的手腕,拉著我就往外走。
「現在就隨我去楊府歸還平安符,好好給楊小姐認個錯。」
他硬生生拖著我往外走,我被門檻絆得一個踉跄,險些摔倒在地。
耳邊都是蕭銘之喋喋不休的責備。
「我家世代清流,娶個丫鬟為妻本就受辱。你的行徑又這般齷齪,實在有失我世家風骨。」
還沒發跡的時候,蕭銘之穿著洗得褪色的袍子,說嫁給他讓我受苦了。
我賺錢供他讀書,他乍然發達之後,卻說娶我辱沒了他家門楣。
我的心中悽苦一片。眼淚真的很奇怪,疼的時候能忍住,累的時候能忍住,可偏偏委屈的時候不聽話,怎麼也忍不住。
「蕭銘之,這平安符是你在考試時,我一階一叩首求來的!」
想給他的那日,他收到了楊姣的來信。於是,我最喜歡的蒸螃蟹沒有吃完,平安符也沒有送出去。
「哥,你瘋了是不是?」
蕭瑜手裡的生姜掉在了地上。
「這平安符是嫂嫂求來的。」她一邊試圖將蕭銘之拉開,一邊掏出自己戴著的那枚:「嫂嫂求了兩枚,為我也為你。你現在這樣是在做什麼?」
許是被生姜燻到,蕭瑜的眼淚湧了出來,用力捶打著蕭銘之
「你什麼這樣對嫂嫂!枉我今日還勸了嫂嫂一番,我真是被豬油蒙了心才相信你的鬼話。我不想讓你當我兄長了。」
蕭銘之看著手裡兩枚一模一樣的平安符,手背青筋凸起,低頭看向了我,張了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他伸手拉住我的衣襟:「阿鳶,我方才是關心則亂,生怕你當真做了錯事。我們不去楊府了,你別生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