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運氣不怎麼好,棋差一招,沒料到我帶著明月山莊的人摻合進來,硬生生守了一夜,撐到安昭回來。
此番與安昭一同回來的,還有禹州太守衛崢。
衛錚年長安昭他們幾歲,身形清癯,雙眸淡然,頗有文人風骨。
我雙手執起,躬身誠心向他致謝:
「多謝大人肯出手助我夫君。」
衛崢瞥了眼呆愣的安昭,語氣有些許疏離:
「我並非特意助他,換作其他將士,我也會幫忙,梁王竊國,祁王兵臨城下,我身為大夏子民,豈能置身事外。」
他似乎不想與安昭沾上幹系,說罷便拂袖找江陵同僚去了。
祁軍退去後,江陵城內人群湧動,或躺或站或立,有些累極睡去,有些早已沒了呼吸。
信念退去後,傷痛開始佔據心神,城中哭嚎聲不斷。
安昭看到斷臂的木樨,瞬間紅了眼,倒是木樨不甚在意,上前單手用力摟了他一把。
安昭拍著木樨的背,手下甚至不敢使勁。
「你小子就這麼點手勁!老子端碗的力氣都比你大!」
木樨面作不滿,撇了撇嘴,裝出幾分嫌棄。
可到底也沒堅持一會,聲音就低了下來,嘴裡來回念叨: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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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返回江陵的半路上,我遇到了阿序,他一向心細,找到了被祁軍圍堵在山溝中的辎重隊,我將從寧王手裡搶來的官糧,也一道丟給他。帶人一路快馬加鞭往江陵趕,還好趕上了。」
安昭輕描淡寫地揭過一路的艱辛,隻字不提死裡逃生的不易。
「阿兄為何冒險去禹州?」
想到禹州太守衛崢與安家的恩怨,又見方才衛崢的態度,安寧對安昭的決定有些不解。
當時傷亡最小的選擇,應該是直接掉頭返回江陵。
可安昭卻冒著全軍覆沒的風險,橫度沂水,前往禹州。
我卻心下了然,解釋道:
「江陵附近城池大多應該已經向裴無瀚投誠,他能在晉城設伏,足以證明此事。返回江陵雖然可以自保,但再想出去就難了。」
安昭目光中浮現贊賞,溫和地看著我,接過話來:
「阿雪說得沒錯,我出城本就是為了求援,自然不能往回撤。
「至於冒險趕往禹州,那是因為我相信,衛老爹的兒子,絕不會向裴無瀚投降。」
入夜後,將一切安置妥帖,我與安昭一起來到城樓上。
城牆下的死屍,已經被人清理焚毀,牆頭上還彌漫著昨夜的血腥氣。
夜空中沒有月亮,隻有少許幾顆星星。
「阿雪,你白日說,我是你的夫君,這是真的……」
白日還神勇殺敵,沉穩指揮一切的安昭,此刻語氣忐忑,帶著遲疑,身體不自覺緊繃。
我側首彎起眼角,狡黠看他。
「你說呢?」
安昭眼神熱烈,似有些不敢置信。
片刻後,緊繃的下颌松懈下來,突然向我伸手,我嚇得驚呼一聲。
安昭將我舉起,放在牆頭上坐下,仰首看我,眼底如璀璨星河,亮得我心頭發燙。
「那日我一時衝動,提出成親之事。可話一說出口,我就開始後悔了,我既希望你答應我,又希望你不要答應。
「行伍之人,腦袋系於刀尖之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戰死沙場。如果我孑然一身便罷了,可若有你,我怎麼舍得獨留你一個人在世間孤苦無依。」
我捧住他的頭,靠近他的臉,看著近在咫尺的安昭,袒露心聲:
「所以,你一定要活著,好好活著。」
不論前世還是今世,我都不是一個喜歡勉強的人。
時胤不愛我,那我愛他就夠了。
萬民要我死,那我死便罷了。
凡事不可勉強,勉強得來的,終歸留不住。
唯獨此時,我心底頭一次強烈升起想要強留住眼前人的念頭。
我心中默念,你一定要好好活著,與我一起活著。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炙熱,安昭看著我的眼神都快化出水來,他忽然湊上前,輕吻我額角。
「阿雪,我知你胸懷山川河流,不願在戰場上蹉跎餘生。此次你肯替我鎮守江陵城,我很高興,也替江陵百姓感激於你。
「可與此同時,我也不願意你為了我改變自己的志向所在。你再等等我,待天下平定,你想去哪裡都可以。
「屆時我隻有一個請求,無論你去往何處,可否帶上我一起?」
我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卻總是在安昭面前落淚。
此刻眼中蓄淚,沿著臉龐滴落,他立刻慌了神,粗粝的指腹輕輕擦拭我的淚水。
安昭的話,總能戳中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我從未與人談論這些,他卻能看透我所有的掩飾,知道我心中所想。
山河還未統一,打仗必不可免。
我原本已經說服自己,既然選擇和他在一起,便要陪他在戰場上,去生,去死。
他卻與我說,不願我為他改變心中所向。
這樣的愛意,我怎能不動容。
「阿昭,答應我,無論何時,都不要丟下我。」
「好。」
江陵城守住了,安昭也安然無恙,一切似乎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就當我以為終於掙脫命運擺布的時候,西北平城卻出事了。
44
關外異族突然聚集在一起,大舉進攻平城。
安昭和木樨帶出三成北玄軍,剩下七成北玄軍也足以抵抗外軍。
可要命的是,軍師檀郎叛變了。
平城眾將率北玄軍抵住異族大軍的攻擊,將蠻子趕出關外後,遭到了檀郎的暗算。
此事來得蹊蹺,我如何都想不通,這位與阿娘師出同門的師叔,怎麼會叛變。
上一世根本沒這回事,安將軍中毒箭後,檀郎立即替安將軍吸出毒血,減緩了安將軍的毒發。
可即便如此,最終還是因中毒太深回天乏術,兩人一齊毒發身亡。
這樣一個為了安將軍不顧性命的人,你說他會背叛安將軍,叫我如何相信。
可事實就是如此,趁平城眾將殺退異族大軍後,聚集商討後續事宜時,檀郎下了藥,將所有將領藥倒,軟禁了起來。
這些沙場徵伐多年,身經百戰的將領們,什麼陰謀詭計沒見過,什麼危險境地沒遇到過,可唯獨沒有提防過身後的兄弟。
平城的城防,被阿娘加固得像鐵桶,此刻卻像圍城一般,將城中與外界斷開聯系。
此前寧王臨陣退兵,導致裴無瀚攻打江陵未果,兩人之間似乎起了龋龉。
寧王這邊遲遲沒有動靜,而裴無瀚則心有不甘,時不時就出兵騷擾江陵一番,動不動就在城門外叫陣。
此時,江陵也離不得人。
眼見安昭為難,我提出建議,讓他帶著木樨趕回平城,而我和南槐序留下來鎮守江陵。
安昭將我拉到人後,雙手握住我的胳膊,俯下身子與我平視。
「阿雪,我答應過你,不會丟下你,我不能將你一個人放在這裡。」
我抱住他的胳膊,輕輕搖晃。
「我不是一個人啊,不是還有南將軍嘛,他心細如發,是守城的好手。
「隻是他一個人,終歸顧不過來這麼大座城池,我與他一起,定能保江陵無虞。」
「我知道你的本事,可我還是忍不住擔心……」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不然我怕自己會忍不住跟他走。
「阿昭,亂世中的女子,少有與我和阿寧一般幸運。生於鼎盛之家,自小在萬千寵愛中長大。
我少時出門胡鬧,曾途經一處窮苦村莊,村中女眷極少。
「細問之下才知道,她們中有的流離失所被賊人擄走,有的被丈夫當成貨品一般販賣,有的更是未曾睜開眼便被活活摔死。
「如此悲慘的人生,隻因為她們是女子,生來便矮人一頭,她們無足輕重,她們沒有選擇。
在戰亂和貧苦面前,她們甚至連生路都被阻斷。
「但她們仍舊拼了命地尋找活下去的希望,那樣蓬勃的生命力是我此生罕見。
「說來慚愧,我救不了天下所有女子於水火。
「但今日我站在此處,與將士們一起守城殺敵,便等同於為世間女子掙脫世俗,踏出一條路來。」
安昭靜靜地聽我說完,握住我雙臂的手不自覺收緊。
半響突然松開一隻手,撫摸我右頰,被箭簇擦過的傷口,由於及時醫治,現下已經結痂。
姨母說照料得好,以後應當不會留疤,安昭將此話記在心上,每日都親自幫我上藥。
他看著我眼神,閃過心疼和了然,似有千言萬語與我說,卻不知從何開口。
「所以我不懼,也不怕,安將軍和阿娘身處險境,等著你前去搭救。
「我不願做你的累贅,我要做與你並肩之人,你且放心去,我定能守住江陵。」
安昭將我擁入懷中,俯首我耳邊呢喃:
「阿雪,你從來都不是溫巢中需要別人保護的雛鳥,你生來是鷹,盤旋天際的蒼鷹。」
45
安昭出發前夕,我前去傷兵所找姨母討要解毒丸。
姨母將臨時趕出來的幾大瓷瓶解毒丸塞到我懷裡,眉梢帶著疑惑,嘴裡念念有詞。
「不應該啊,不應該……」
從姨母那出來後,念及平城中阿娘的安危,我眉頭緊蹙,心頭沉甸甸的,心思不寧。
得知平城之事後,安寧鬧得極兇,拼命要跟安昭一起趕往平城。
平城一事蹊蹺,安昭怕安寧衝動之下壞事,便不打算帶她同行。
出發在即,安昭仍舊照例,細心安撫她。
可安將軍的安危,觸動了安寧心中最深處的恐懼,她抱著安昭的長槍,死活不肯撒手。
「阿兄,我已經長大了,你不用哄我!阿父生死不知,我怎麼能安心留在這裡。」
安昭見她不為所動,終於來了脾氣,拿出兄長的威嚴。
「阿寧,既然你說你已經長大了,那就拿出點我安家兒女的擔當來!
「我帶兵走後,江陵兵力不足,你能否與將士們一起守住這城?」
安寧抹了把臉,神情肅穆,聲音還帶著嘶啞,說出的話卻堅定不移。
「我能!」
我從來不知道上一世殺氣騰騰的女將軍安寧,在父兄面前竟是個小哭包,還這麼能哭。
人前她要強,不肯落於身後,咬著牙努力適應戰場上的一切。
人後在阿兄的輕言細語中,潰不成堤。
一番撒潑打滾耍賴後,最終還是哭哭啼啼地目送安昭離開。
衛崢逗留江陵數日,當下也啟程回了禹州。
二人出發後不久,時胤準備御駕親徵的消息便傳來。
我和南槐序都皺起了眉頭,南槐序沒有跟這位新皇帝打過交道,不知道他這是弄哪一出。
我心下倒是有幾分了然,三位藩王禍亂多年,如今戰起,百姓深受其苦,民心渙散。
時胤剛登基沒多久,急需穩定民心。
而穩定民心,做什麼都不如一場大勝來得快。
這場大勝,最好還是由時胤親自拿下,以正大夏正統之名。
我問南槐序:「京城何人留守朝堂?」
「太傅薄砚。」
果然,是他。
46
太傅薄砚,身懷經世之才,無奈梁王竊國,一腔抱負無處可施展。
他不肯向國賊折腰,隻得將希望寄託在年幼的皇子身上,用九族性命為他鋪了一條生路。
時胤還是幼兒時,薄太傅用自己的兒子將他從宮中換出,護送出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