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夫人,不!還是叫你方姑娘吧,畢竟你是如何跟安昭將軍成婚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必整日將我夫掛在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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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對我和安昭牌位成親一事的看法,莫過於嘲諷譏诮和瞧不起我,這些我都早已習以為常,甚至不以為意。
此刻,更是利落地轉換話題,方才入營我便見到懸掛在瞭望塔下的人頭,走近些才看清楚,竟是趙葉青。
「那好,祁王殿下莫非以為殺了趙葉青,就可以將引異族入侵中原的罪名洗幹淨了吧?」
「不管方姑娘信不信,本王從未想過放異族蠻子入境。我中原之地,豈容他人覬覦。」
裴無瀚將酒盞送入口三分,挑眉看我,我端起面前酒盞,手指在盞口摩擦。
「我信,所以殿下才會在兩軍對壘之時,突然按兵不動,放安寧北上迎敵。」
「此話對,也不對。與其說是我放她過去,不如說是因為我敗於你的算無遺策。」
我心知裴無瀚若是不停兵,安寧腹背受敵,勢必傷亡慘重,北玄軍元氣大傷,對他來說是反敗為勝的契機。
與其說敗於我手,不如說他放棄了這個大好時機。
我輕咳出聲,不再與他恭謙禮讓,既然都是聰明人,那便打開窗戶說亮話。
「裴無瀚,你交出兵權吧,我會向陛下求情,保你性命。」
「你為何要保我性命?」裴無瀚見我直呼他名,來了興致,也不再端著身份。
我實誠說道:「不瞞閣下,在此之前,我一直想要你死。」
「那為什麼現在又改變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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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大夏百姓,感謝祁王大義。」
「哈哈,這麼快就代大夏百姓自居,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裴無瀚哈哈大笑,似乎我的話戳中了他的笑穴,半響停不下來,眼角似乎還笑出了湿意。
我抬手替他斟酒,他的笑意漸漸停歇了下來,喝下我遞去的酒,語氣沾染幾分落寞。
「我知道就算你不來,時胤他也遲早能脫困,不過是早一時晚一時罷了。
「敗局已定,我也不是那輸不起的人。
「隻不過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聽不得他人憐憫。
「我生於戰場,也當死於戰場,萬沒有未戰先降的道理。」
我和裴無瀚都是倨傲之人,討饒這種話說不出口,也不會說。
我舉起自己眼前還未動過的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那我便替北玄軍和明月山莊,敬祁王殿下一路走好。」
「哈哈!好一個一路走好。」
裴無瀚豪邁大笑,將盞中酒一飲而盡後,隨手將酒盞丟至一邊,眼角沾了水汽,語氣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調笑:
「此番與方姑娘相見甚歡,最後贈方姑娘一句話。
「若有一天,你心中信仰崩塌,可千萬別落得與我一般下場。」
51
我走出祁軍大帳時,裴無瀚的侍衛端著酒壺站在一旁,不知該不該繼續給他斟酒。
裴無瀚瀟灑起身,走入兵營中,看向追隨自己多年的將士們,此刻氣勢低迷,傷亡彌漫整個軍營。
可即便如此,裴無瀚站在高臺之時,底下將士們的眼中依然冒出狂熱的敬仰,高呼聲震耳欲聾。
當時我心裡想,有些人生來便是要被萬人敬仰的。
裴無瀚揮手將高呼聲壓下,衝著底下的將士們說道:
「如今大勢已去,敗局已定。但本王絕不願苟且偷生,決意在此決一死戰,將士們若有想離去的,便盡快離去,不用陪本王喪命於此。」
嗚呼聲起,有些將士已經泣不成聲,眾將士跟隨他多年,不願離去。
東祁老臣勸他暫且退回封地,休養生息,以圖他日再戰。
可裴無瀚心意已決,不肯聽勸,朝著底下將士鏗鏘有力,一字一句說道:
「時不待我,今日固ṱú₊死,也當與諸君快戰!」
將士們瞬間鬥志激昂,皆願與他同生共死。
鹿韭一戰,雙方皆盡全力,裴無瀚更是垂死掙扎,死戰到底。
我方的兵馬損傷也極大,可我鐵了心,用上了車輪戰,不顧傷亡,猛攻不止。
要以當初裴無瀚困死安昭的方式,同樣讓裴無瀚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力竭而亡。
事後,時胤問我:「你不是贊成勸降裴無瀚的嗎?」
我想了想說:「我勸了,他不聽。」
時胤蹙眉,我臉上前一秒還掛著笑意,後一秒已面無表情,一字一頓吐出幾個字:
「裴無瀚,他必須得死!」
我全力以赴,才是對裴無瀚最大的尊重。
鹿韭城中,裴無瀚已經殺紅了眼,幾近精疲力盡,卻越殺越勇,直至癲狂。
東祁老臣趁他力竭,派人架起他打算突圍。
而我早已布好殺招,他們僅僅隻逃到鹿韭轄下小城桐城,便被急速追趕而來的北玄軍殲滅。
裴無瀚卒,東祁滅。
鹿韭城以釀酒出名,各種美酒層出不窮,而其中最好的酒,名為朝生,是浮遊的意思,朝生暮死是為浮遊。
人們喜歡喝朝生,是因為它不像其他的酒軟綿綿的,它足夠烈,眾人想要用它醉生夢死,忘卻前塵。
可再烈的酒,也總會醒來,朝生暮死過後的第二天,仍舊要面對昨日的一切,隻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曾經裴無瀚酒後隨口念叨:
「金戈鐵馬烈酒,氣吞山河王侯。」
時胤覺得後半句不對,應當是:「金戈鐵馬烈酒,成王敗寇浮遊。」
我不禁笑了,好一個浮遊。
……
今世同樣下著雪,我站在江陵城牆上,看向城下昔日故人,心中感慨萬千。
「裴無瀚,我們打個賭。」
裴無瀚仰首,眉眼幹脆利落,上位者的氣勢呼之欲出,他嘴角一勾,語氣玩味,態度令人琢磨不透。
「賭什麼?」
我望向西北,平城所在方向,心中隱隱錯錯,晦暗不明,說出的話卻簡單明了:
「賭你此戰必輸。」
52
安昭離開江陵之時,不顧我和南槐序勸阻,將麾下北玄軍盡數留下,熟料如今竟成了江陵最後的保障。
裴無瀚為了掩人耳目,所帶兵馬人數雖不多,但也是我軍數倍之眾。
兩軍對陣,這一仗打得一觸即發,九死一生。
眼看祁軍步步逼近,裴無瀚一馬當先,廝殺到眼前,南槐序滿身是血,將我護在身後,滿目悲愴。
「方姑娘,你帶著明月山莊的人走吧,今日這城恐怕是守不住了,你們沒必要和我們一起葬身於此。
「這些時日你做得很好,已然盡力了,是江陵城命該如此,注定要亡在此時,此事與你無關。」
「那你呢?」
戰至此時,我軍頹勢盡顯,南槐序幾近力竭,雙眸卻依舊閃著光。
破城在即,他一直緊繃的面龐反而放松了下來,側首朝我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嘴角浮現兩個梨渦。
「我是軍師從戰場上撿來的孤兒,我的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我沒有家人,也不知道家鄉在哪裡,沒有什麼魂歸故裡的執念,所以也無所謂死在哪裡。
「就當我生於戰場,歸於戰場,也算是有始有終。」
他在與我做最後的告別,他沒有家人,懷中也無遺書留給旁人。
在生死一刻,南槐序隻是平靜地與身邊的人告別,他無所謂這個人到底是誰,不是我也可以是別人。
就像他來時靜悄悄的一個人,走時也靜悄悄的一個人,灑脫肆意,了無痕跡。
以至於我想不起來上一世的南槐序是什麼時候死的,在哪裡死的,怎麼死的。
從前我與他打交道甚少,不知道便罷了,如今相處多日,算得上是患難與共,又怎麼會丟下他和城中百姓,自己離去。
更何況我答應過安昭,就定然不會允許自己拖他後腿,做那貪生怕死之徒。
我矮身躲在城牆下,衝著提劍砍斷箭矢的南槐序仰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南將軍,說這等喪氣話,未免為時尚早。」
城外整齊劃一的馬蹄聲,踏起漫天沙塵,喧囂聲由遠及近,大夏軍旗高高豎立,向江陵城殺了過來。
南槐序滿臉錯愕,驚疑地看向我,我歪了歪頭,笑靨如花。
「你瞧,我們的救兵來了。」
在我們猜出裴無瀚此番目的是在禹州後,我便召江陵所在信奴向四方兵馬駐扎地求救。
天知一事知之者甚少,所以我也未曾告知南槐序求援之事。
裴無瀚這人,一向在戰場上順風順水,如今在一個地方跌倒數次,定然是要在這個地方爬起來,一雪前恥。
所以極有可能會兵行險招,在大軍去往禹州的同時,帶兵偷襲江陵。
若我算錯了,信奴腳程快,橫豎也隻是多跑兩趟路,無傷大雅。
可我若算對了,那裴無瀚此次攻城,必然無功而返。
如我所料,裴無憾輸了,他照舊沒能拿下江陵。
裴無瀚吃了敗仗也不惱,退走時回首望我,笑得坦蕩,話也說得意味深長:
「方綺雪,我們來日方長。」
我默然不語,攏緊大麾走下城牆。
我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局,此次帶領救兵而來的人,竟然是時胤。
53
在京城時,我已將信奴之首般般交給時胤差遣。
我傳信給江陵信奴,般般自然知道。
她知道,等同於時胤也知道,所以才能來得這般快。
說來般般這個名字還是我取的,明月山莊的信奴是沒有名字的,他們隻有編號和無數的假身份。
上一世在平城,她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嚇了我一跳。
得知她的身份後,我心中情緒翻轉萬千,我質問她:
「天知既然知天下事,為何當日明月山莊之險,卻沒有任何預警?」
「當日信首大人親自帶人前去明月山莊送信,可卻被人在半道劫殺,一行人無一生還,連信首大人也沒能幸免。
「信首大人死了,按照規矩由屬下接任,打聽到少主還活著的消息,屬下便趕來了。」
信奴輕功出神入化,能堵住他們,並且讓他們無處可逃,這樣的人世間罕見。
我有很多的疑問想問,很多的話想要說,最後卻隻問了一句:
「當日送往明月山莊的消息,到底是什麼?」
她搖了搖頭:「天知獲取的消息分數級,當日信首大人所傳遞的消息,乃是絕密,信首大人一死,無人得知。」
……
回到此刻,我的眼神沒有焦點,思緒神遊太空,想著那置明月山莊於死地的絕密到底是什麼。
南槐序打開城門,迎接援軍,見到時胤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他身披金甲,绶帶披風,與前世的模樣絲毫不差。
可我的心情,早已千差萬別。
「臣等拜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將跪地行禮,黑壓壓跪下一片,南槐序和江陵官員首當其衝,我跟在眾人身後跪下行禮。
南槐序將江陵的形勢向時胤詳述了一遍,時胤上前扶他。
「眾卿辛苦了,江陵多虧有各位拼死守城。」
南槐序低首:「臣不敢當,若非方姑娘和明月山莊出手相助,江陵早已落入祁王之手,臣不敢居功。」
時胤看向跪在人群中的我,眸色漸深。
「孤都有賞,南將軍切莫客氣。」
客套間,斥候自城外緊急闖入,帶來西北的消息。
「報!安昭將軍在平城外遭遇突襲,所帶人馬全軍覆滅。」
我心口一緊,嗓子眼發澀,倏然起身,聲音發緊:「那阿昭呢?」
「安昭將軍,也在其中。」
我耳中瞬間如雷鼓劇震,完全聽不到旁人的聲音。
他說什麼?
安昭,安昭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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