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昭將軍沿途留下我等傳遞消息,我在驛站久等不到前方消息,正打算前去查探,前方斥候渾身是血遠奔而來,告知此事後即刻身亡,我不敢逗留,連夜趕回。」
南槐序又驚又怒,大聲咆哮:
「是何人所為,又是何人設伏?」
斥候遲疑:「是……明月山莊的機關甲。」
「什麼!」
眾人一片哗然,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
時胤面露疑色,詢問斥候:
「安昭將軍一向機警,怎麼會輕易被暗算,還有機關甲是怎麼一回事?」
「是……」
斥候的眼神在我和南槐序之間遊移,時胤見他有所顧忌,便揮手示意。
「但說無妨。」
「當時平城主將安將軍被吊在城門之上,遍身傷痕奄奄一息,安昭將軍見此情形,失了理智,救援之時中了圈套,被城內機關甲射殺,連人帶馬全部折在平城外。」
時胤眉間隆起,眯了眯眼,看向我的眼神意味不明。
「是明月山莊啊……」
「不可能!」
南槐序上前單膝跪地,說出的話鏗鏘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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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山莊與北玄軍關系匪淺,絕不可能會對安將軍和阿昭下手,設局之人,一定另有其人。」
時胤身後一位官員站了出來,語帶不敬:
「噢,南將軍的意思,是那叛變的軍師檀郎所為咯。」
南槐序瞬間變了臉色,正要說話,被此人打斷:
「既然如此,南將軍身為檀郎的義子,恐怕也脫不了幹系吧!」
此人話語間咄咄逼人,時胤當即出言警告:
「林大人,慎言!南將軍為守護江陵出生入死,你怎麼能對他如此不敬。」
林寂清時任兵部侍郎,此番隨時胤一同出徵,此時臉色極為不善,聽見時胤的話,連忙拱手解釋:
「陛下,平城之事,事出蹊蹺,還有京城……」
他語焉不詳,一帶而過:「總之,這個檀郎有很大的問題,背後恐怕牽連甚多。
「臣鬥膽建議,在未查明事情原委之前,暫時革去南將軍的軍職,命人將他看押起來,以免他向平城中的賊子通風報信。」
「你!」南槐序眉頭一豎,怒目而視。
「我義父絕不是這樣的人,他與安將軍情同手足,萬不會對安將軍下此毒手。
「此事既然沒有查明,你便不能空口白牙血口噴人!」
林寂清也怒了:「你是那狗賊的義子,當然替他說話,誰知道你們在背後做了哪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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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怎麼說話的!有你這麼咄咄逼人的嗎?你說南將軍與外人勾結,你倒是拿出證據來啊!沒有證據你就在這裡胡說八道!誰給你的底氣!」
江陵太守看不下去了,站出來替南槐序說話。
「是啊,莫說平城之事還未明朗,就算是那檀郎所為,又跟南將軍有什麼幹系!」
「對呀!南將軍和方姑娘這些時日為江陵所做的一切,我等都看在眼裡,其二人品性高潔,說他們勾結外人,我們是萬萬不信的!」
「林大人,您到底是有什麼憑證,上來就這麼誣陷於人!」
……
江陵官員數日來與我們一同出生入死,此時一同站出來嗆聲。
一時場面吵吵嚷嚷,你一句我一言,火藥味一觸即發。
最後這些素來以體面示人的官員,竟是像潑婦罵街一樣,問候起對方的祖宗來。
「夠了!」
時胤聽得面色越來越難看,忽然一聲暴喝,打斷了眾人的罵戰。
見時胤動了怒,眾人都趕緊閉了嘴,安靜得像一群縮著腦袋的鹌鹑。
我從地上緩緩起身,有些站立不穩,恍惚半天才緩過神來。
「阿昭,他不可能就這樣死了。」
斥候憤恨地看著我,語帶哽咽:「那可是明月山莊的機關甲,從來都是例無虛發,安昭將軍他……他怎麼躲得過去。」
我還是不肯相信,直到斥候將安昭絕不會離身的玉扇放在我眼皮底下。
血腥味衝鼻,我隱隱有些作嘔,顫抖著伸出手。
碧綠的玉扇沾了血,末尾還碎了兩片,殘缺不全,湊不齊一副完整的山水畫。
想起安昭出發前,我戀戀不舍地送了他數十裡地,最後實在送無可送,我將懷中的玉扇遞給他。
「這是你送給我的,它現在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喏,給你帶在身上,你想我的時候就看看它,你一定要記得平安回來,把它還給我。」
安昭堅定的回應,仿佛還在耳邊。
可此刻,眼前的人卻告訴我,他死了。
環顧四周,屋內人影綽綽,我心中忽然空蕩蕩的,嗓子眼冒出腥氣,怎麼也壓不下去,卡得我呼吸困難。
我不禁佝下腰,輕輕咳了起來,誰知越咳越烈。
最後我面色漲紅,耳中轟鳴,猛然噴出一口血來。
一陣天旋地轉後,我倒向地上不省人事。
我曾以為隻要守住江陵,改變江陵城被破的軌跡,命運便會眷顧我們,放安昭一命。
可終究是我低估了命運的殘忍。
它讓我重活一世,讓我知道安昭曾經為我所做的一切。
讓我心存僥幸,以為我們能夠逃離它的掌控。
然後在我最愛他的時候,給我致命一擊,從我身邊奪走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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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浮沉,我出了一身冷汗,涼氣從腳底升到胸口,整個人極為不安。
我仿佛困獸陷入牢籠,被夢境編織的密境困住,怎麼都找不到出口,怎麼也清醒不過來。
恍惚間夢見安昭趕回江陵那日。
我如孩童時一般,雙手撐在城牆上,雙腳離地搖晃,嘴裡嘟囔:
「一年四季,我最喜歡秋日,塵埃落定,豐收之時。」
「阿昭,你呢?」
安昭側首看我,雙眸輝映晨光。
「我最喜春日。」
「因為我第一次見你,便是在春日。」
……
「阿昭!」
我滿頭大汗,驟然從床頭驚起,摸到枕邊破碎的玉扇,驚覺剛才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夢。
安昭,他真的出事了。
我一把掀開被子,跌跌撞撞跑出門去。
不顧眾人阻攔,我執意要去西北找安昭。
我曾說江陵的星夜不如西北的漂亮。
西北的星夜,銀河流淌,繁星環繞。
他說等戰亂平息後,就陪我回西北,看一看滿夜繁星。
我曾說鹿韭城有一種酒叫朝生,喝了會讓人醉生夢死。
他說等山河初定後,就陪我去鹿韭,嘗一嘗這朝生暮死。
我曾說北境雪原除了寒冷刺骨,還有銀裝素裹與世隔絕的雪色山巒。
他說等一切結束後,就陪我去北境,走一走這冰雪之巔。
我們許諾了太多太多,要一起走的路,要一起去的地方。
我不相信他就這麼死了,我不信!
我幾欲癲狂,飛身上馬,直衝城門。
守城的將士都見過我,都曾與我一起並肩作戰。
此時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見我策馬疾行而來,不知道該攔,還是該放我過去。
我不管不顧地闖城門,將士們心有顧慮,怕不小心傷了我,束手束腳之下,與我拉扯成一團。
此刻,我這輩子頭一次憎恨自己,一開始為什麼沒有想著要去學武。
即使無法像安昭和裴無瀚一般,在戰場上來去自如,但起碼眼前這小小城關,不能像現在這樣困住我的腳步。
可世間沒有後悔藥,我也沒有再次重來的機會。
城門處因為我亂成一團,姨母急忙從傷兵所趕了過來,大聲呵斥我:
「阿雪,你在胡鬧些什麼!」
我看見姨母,委屈和悲痛湧上心頭,聲音哽咽。
「姨母,他們說阿昭死了,我不相信!他怎麼會死,他說過絕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他不會死的!」
我神色惶然,身影單薄搖搖欲墜,心被狠狠揪著,撕心裂肺一般疼。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我開始小聲啜泣,漸漸泣不成聲。
姨母上前,像小時候一般,將我擁入懷中。
不知不覺我已經比姨母高出半個頭,她抱我的時候需要輕輕揚起頭。
「阿雪乖,他不會離開你的。」
我帶著哭腔說:「可他們都說他死了!」
「他們騙你的,阿昭是個好孩子,怎麼可能舍得看你這樣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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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抬手輕撫我的頭,用小時候哄我入睡的語氣,在我耳邊輕聲細語:
「你忘了阿昭離開江陵的時候,你答應他什麼了嗎?
「你說你會照顧好自己,也一定會好好守住江陵。
「可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哪一條你做到了?
「你要好起來,江陵需要你,城中的百姓也需要你,你不能倒下。」
我心中被絕望充斥,明知我該怎樣選擇,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振作起來。
整個人毫無聲息,心中一片死寂,似乎與外界隔絕起來。
「我好不起來了,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去他身邊,和他一起……」
「啪!」
姨母猛然推開我,一巴掌狠狠打斷了我的呢喃,她用不爭氣的眼神看著我。
那一巴掌不僅僅隻是想打醒我,要不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分上,恐怕實在恨不得打死我。
「你將我和你阿娘置於何地!你若隨他去了,你讓我和你阿娘怎麼辦?」
對啊,這輩子我還有阿娘和姨母,還有親人朋友,還有需要我守護的一切。
我不能……任憑著自己的心意跟他走。
輕闔上眼,可仍然擋不住眼淚如斷線般落下,我艱難開口:
「可是阿昭……我……不能讓他一個人。」
「我替你去尋他!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都把他給你帶回來!」
「姨母……」我有點發愣。
她輕輕摸了摸我被打紅的臉頰,聲音放柔:
「縱使不為了你,我也放心不下你阿娘,總是得走一趟,去平城看一看的。」
我與姨母近日各忙各的,已經有些時日沒有見面。
此刻我仔細瞧她,才發現印象中容顏不敗的姨母,鬢邊已經染了風霜,幾簇銀絲夾在烏發中,極為突兀。
「阿雪,你要記得,人活一世除了自己的快意,還有一肩挑起的責任。
「既然決定要做,便不能半途而廢。
「你看看身後的百姓,看看他們的眼中,有多渴望早日結束戰亂,過上太平日子。
「我自小教導你,明月山莊一諾千金,如今既以許國,便不得不暫且先將兒女私情放在一邊。
「你既然站在這裡,許諾要和他們一起創造一個太平盛世,那便要時時刻刻謹記你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