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紅著眼回頭,南槐序和江陵官員不知何時追來,他們站在身後不遠處躊躇不前,看向我的眼神欲言又止。
「方姑娘,我們……」
南槐序衝他們搖了搖頭,將目光投向我。
「方姑娘,你若想去尋阿昭,就去吧。
「這裡是我的責任,不是你的,你想做什麼,就去吧,不必為任何事違背自己的心意。」
遠處時胤的身影漸漸走來,他不言不語,隻是看著我,眼中布滿了我看不懂的情緒。
百姓也漸漸聚攏了過來,看向我的眼神充滿關心和擔憂。
不像上一世,眾人投向我的目光中,除了憎恨,剩下的就是怨懟和仇視。
看著眼前的男女老幼,這有些陌生的暖意,讓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所有人屏息,似乎都在等我的決定。
我轟然頹唐,仰頭任眼淚流淌,寒風刺骨,淚水在我睫毛上簇擁著幾乎快要凝結成冰。
天空驟然下起大雪,雪花飄落在我的臉上,與淚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留下。」
58
姨母一生不信命,此刻卻甘願認命,為了我奔波於遠方。
我目送姨母一行人離開,手裡捏著姨母留給我的香囊,站在城外久久不曾回神,直到南槐序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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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姑娘,天氣太冷了,我們還是早些回去……方姑娘!方姑娘!」
我忽然栽倒在地,南槐序手忙腳亂地接住我。
再醒來時,夜色已暗,屋中點起燭光,紗幔後有個人影坐著。
我嗓子幹得冒煙,沙啞著叫水。
一碗溫水遞了進來,明黃色的袖口,淬著龍誕香。
時胤將我扶起,我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才勉強緩過神來。
頭腦清醒了些,當即放開他的袖子,低首垂眼,朝裡偏過身去。
「不知是陛下在此,還望陛下恕罪。」
時胤輕輕將茶杯擱在一旁,大拇指摩擦著手上的扳指,一言不發。
屋中除了我和他,空無一人。
見狀,我想起林寂清當著眾人的面向南槐序發難,此刻又不見他的人影,心底一沉。
「敢問陛下,您將如何安置南將軍?」
時胤掀起衣擺,在床榻邊坐了下來,這個距離不禁讓我皺了皺眉。
「雖有江陵眾官員為他做保,可畢竟他與檀郎關系匪淺,若還讓他掌握兵權,實在難以服眾。
所以孤暫時免了他的軍務,讓他好生歇息歇息,日後尋到合適的機會,再將兵權還給他。」
「那暫代兵馬的人,是誰?」
時胤忽然伸手撩起我的鬢發,我心中一驚,下意識躲閃,他的手倏然擦過我右頰。
當初的箭傷已愈合,用藥得當,隻留下一道極淺的印子,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我和時胤都仿佛僵住一般,都沒有說話,屋內一時陷入寂靜。
良久,他唇邊溢出一聲嘆息:
「阿雪,你我何至於這般生疏。」
時胤的聲音極輕,卻如驚雷落入我耳中,將我炸了個裡外俱焦。
我偏過去的頭,仿佛上了生鏽的鋸齒,一點一點艱難轉過來。
仿若為了證實我的猜測,他又開了口:
「我一直等著你來認我。」
時胤的目光落在我後背上,我後脊一寸一寸發涼。
「那日酒樓小巷,你為何不來?」
我眼底冰涼,譏諷道:「這重要嗎?」
時胤平靜的臉上,裂開一條縫,表情漸漸僵硬。
他果然記得上一世的事情!
從我醒來到現在,時胤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我。
細算來,似乎比前世向看我的時候,加起來還多。
我嘴角一勾,略覺諷刺。
前後兩世的種種,如走馬觀花在我眼前掠過。
上一世的不甘和怨懟,驟然落到實處,我心口戾氣壓抑不住,翻湧上來。
往事歷歷在目,說話間不禁帶上幾分譏诮,不知是在嘲諷時胤,還是在嘲諷我自己。
「我為何要去?陛下莫不是忘了我已為人婦。」
「那是上一世的事情,如今你並未和安昭成婚。」
時胤收回手,臉色極差。
我抬首,語氣疑惑:「如今我視他為夫君,此生非他不可,成婚也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床幔忽然被一把打亂,時胤一手撐在床沿,俯身看我。
虛妄的平靜終於被打破,他額角青筋若隱若現,表情極為忍耐,撐在我腰側的右手虎口,掐紅了一片。
他的臉離我極近,呼吸噴灑在我的臉上。
「他已經死了!」
59
看著眼前熟悉的面頰,想起上一世我們從未貼得如此近過,不免為前世的自己感到悲戚。
「那又如何,你應該知道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都是要嫁給他的。」
如今即便時胤近在咫尺,我的內心卻毫無波瀾,滿心滿腦想著的是另一個人。
想起安昭,心口發漲,我閉上眼,握緊懷中破碎的玉扇,眼淚無聲落了下來。
時胤的雙眸猩紅,驟然出手捏住我的雙肩,我周遭的空氣一窒。
「我來晚了,對嗎?阿雪,我以為你會一直等著我,我以為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我撇過臉去,他卻將我的肩強掰了過來,強迫我去看他。
「你曾經那麼愛我,現在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了嗎?
不,你恨我對嗎?你看著我,你恨我對不對!」
他語氣中夾雜著前所未有的慌亂,我隻是悽然一笑,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恨?恨有什麼意義,如今又有什麼意義。
安昭若是不在了,這一切有什麼意義,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我心中忽然沒由來的心灰意冷,側身闔眼,不再作聲。
見我不肯理他,時胤獨自坐在屋中,守了我半宿。
直到天亮,侍衛叫了許久,才起身離去。
接下來幾日,我神情恹恹,吃不進東西,但想起姨母的叮囑,還是強逼著自己咽下去。
可即便這樣,我也消瘦得極快。
沒出幾日,整個人就羸弱不堪,眉宇間盡是憔悴。
我命人將所有待處理的城中事宜整理成冊,送到屋裡來,日以繼夜地忙碌著。
時胤攔不住我,便命人在我屋中擺放了另一套桌椅,與我一起打點城中事務。
有了他的幫忙之後,我輕松了許多。
可也許是前些日子大驚大怒之下,在城外吹了涼風,或者是這些日子一直鬱結於心,我還是病倒了。
我一病不起,嚇了時胤一大跳,衝著屋外等候我批文的官員大發雷霆,一把將人統統趕走。
之後,我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咳嗽也沒能好起來,還時不時咳血,整日臥病在床,偶爾醒來也是無精打採。
時胤每日來照顧我,親自伺候我喝藥。
他從未伺候過人,小心翼翼地端起藥碗,想要喂我喝下,卻找不著竅門,要麼燙著自個,要麼灑在被褥上。
接連試了幾次,好不容易喂到嘴邊,我卻昏昏沉沉,根本喝不進去,藥汁順著我的嘴角,淌了他一手心。
時胤看我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咬了咬牙,大聲刺激我:
「你不是恨我嗎?你不是恨我上一世棄你於不顧嗎?你別光顧著恨,你報復我啊!
「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來報復我,你要好起來才能報復我!」
我仍舊無動於衷,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這段時間我總是做夢,有時夢到曾經還在明月山莊的日子,有時候夢到上一世慘死的模樣,又有時候夢到阿昭。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混雜在一起,我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也漸漸不願意醒來。
來回折騰幾次,時胤終於變了臉色,他極力按捺住怒意,額角的青筋卻暴露了他的心情。
接連著哄了數日,我始終毫無反應,時胤終於動了真火。
他一手握著藥碗,一手強行掰開我的下顎,將藥灌了下去,我拼命掙扎,藥灑了我和他一身。
時胤用力將藥碗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屋內一片狼藉,他語氣陰沉,幾乎是咬牙切齒:
「你想陪他去死,我偏不如你的意。」
60
我看著滿眼期翼,日夜守著我,寸步不離的時胤,不免覺得有些可笑。
也許是因為上一世經歷的一切太痛了。
所以看著此刻小心翼翼的時胤,不免也想讓他感受一下我曾經的痛苦。
我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無聲地挑釁時胤。
看著他因為我的虛弱而焦慮慌亂,看著他因為我的昏睡而ťūₔ擔驚受怕。
懲罰他,也懲罰我自己。
安昭無論前生還是今世,一直在受苦,沒有一刻停歇。
我和時胤,前後兩輩子,都承受過他庇佑的人,怎麼配好好活著。
一通折騰下來,時胤累瘦了一圈,整個人散發著頹唐的氣息。
南槐序進門時,看見的便是這副狀況。
「參見陛下!」
時胤揮手示意他起來:「南將軍,往後私下裡不必如此多禮。」
「陛下,禹州……」
「咳咳!」
南槐序的聲音驟然被時胤的咳嗽聲掩蓋住。
可我還是迷糊間聽見「禹州」二字,掙扎著起身,有氣無力詢問道:
「禹州怎麼了?」
隔著一道珠簾,南槐序欲言又止。
我想到身在禹州的安寧,心底忽然升起一陣不安。
「南將軍,你進來些說話。」
時胤見我這般逞強,臉色有些不佳,又不好拂了我的意,隻好看著南槐序撩開珠簾走到我床前。
南槐序看見我臉色慘白靠坐在床邊與之前大相徑庭的模樣,也是大為吃驚。
可我顧不得跟他解釋些什麼,直接問他:
「是不是阿寧出事了?禹州到底怎麼了?」
「裴無瀚率大軍攻打禹州,去勢洶洶,禹州城中武將死傷大半,無將可用。
「見狀,阿寧逞強領兵出戰,卻被裴無瀚困絞,差點丟了性命。
「裴無瀚故意放她回城,誘衛崢打開城門。」
我心底升起一陣涼氣,禹州和安寧之間,衛錚絕不可能救她。
許是我臉色本就蒼白,此刻更是看不出血色,南槐序沒有停頓,繼續說著:
「衛錚命人關閉城門,獨自一人一騎奔向正在收回的護城橋索,在千鈞一發時伸手將阿寧拖入橋索之上。
「隨著急速收縮的橋索,二人被巨大的慣性甩回岸上,狠狠地拍在城牆上。
「馬匹墊在身下做了緩衝,阿寧並無大礙,可衛錚卻正好攔腰落在護欄上,身子自腰間對折,當即昏死過去。
「隨後,阿寧立刻拖著昏死過去的衛錚急速退入城中。」
我聽到阿寧沒事,放下些心去,可再聽到衛崢的情況,整個人又蒙了。
「衛大人他……沒事吧?」我艱難開口,心裡卻已猜到衛崢這般情況,不會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