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炸開一串脆響,顧明章踹了轎門。
李雁下了花轎,一身織金繡鳳的鮮豔嫁衣,據說繡進了足足十來斤的金線。
吹打嫁妝隊伍如鳳尾逶迤,新娘子進了門拜好天地,嫁妝隊伍還沒停妥。
來往賓客不絕,卻看見一位佩長刀,風塵僕僕的男人徑自穿過錦衣華服的賓客,他一把勾住顧明章脖子,笑道:
「好小子,成家了?」
眾人一時想不起眼前不修邊幅的男人是誰,依稀從他那柄睚眦紋長刀和橫貫鼻骨的那道傷疤猜測:
「……林將軍?」
林將軍,林晏。
我依稀有些印象,從前小時候常與我們鬧在一起,後來隨他爹去北荒打仗了,再聽說他的事情就是前線的捷報。
當初與顧明章差不多的個子,甚至比他還白淨些。
如今北荒的風雪和刀光裡滾一遭,如今倒像是北方食肉啖血的蠻族。
顧明章一愣,隨機用力回攬住他:「當你不來了呢!」
「怎麼也得看看新娘子。」他笑著塞給顧明章一個錦盒,「我來得匆忙,沒帶什麼像樣的禮,隻是這藥難得,北荒笑屍山深處也難得一株的雪蓮,弟妹早些年冬天被你害得掉進水裡你還記得不,後來大夫不是說得要雪蓮……」
林晏自顧自地說起從前,卻沒發覺顧明章的臉色不好看。
直到顧明章喝醉的朋友過來調笑:「貴妃娘娘的妹妹,還是你小子有本事。」
林晏這才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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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呢?」
「林晏哥。」我衝他一笑,「我是顧明章的妹妹。」
聽到妹妹這個詞,顧明章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猛地回頭看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局促,像是想起了什麼,從顧明章手中奪過錦盒遞給綠煙:
「給你家小姐的。」
我才看清了他的樣子。
身形高大,眉目如星,北荒的朔風打磨出他的稜角和粗粝的皮膚,鼻骨橫貫一道傷疤,不似京中養尊處優的少爺,倒像是他配的那把古樸蒼鬱的長刀,蓄勢待發,渴血出鞘。
他往那裡一站,似有北荒厲烈的風吞山踏海而來,就襯得京中傅粉少年弱不禁風。
甚至還不如他腰間那柄長刀來得強壯。
綠煙哆哆嗦嗦接過那個盒子,像是被嚇得不輕。
他愣愣地看了我許久,忽然笑了:
「荔兒妹妹,好久不見。」
我沒想到還有機會見到林晏,相比顧明章,他更像個穩重的兄長,也許是因為家道中落,所以比泡在蜜罐子裡的少爺們心性更成熟些。
顧明章害我落水,是他跳進冬日結冰的池塘將我救上來;顧明章賭輸了我的簪子,是他當了自己心愛的寶刀,被父親以為他學會了賭博宿妓,一頓毒打也沒說出是為我贖簪子。
曾經顧伯母調侃他對我太好,說把蘇荔給你當媳婦好不好。
他說不好。
「林晏哥,別來無恙。」
許是覺得這樣的氛圍不好,顧明章打斷了我們,說他好容易回來,必要好好款待他,說什麼也得留他三日五日。
三日後是新娘回門的日子,也是花朝節。
李雁盤起了為人婦的發髻,親熱地挽著顧明章的手臂,惹得僕婦們竊笑,顧伯母幾次想說教她,想了想終究按捺下去,嘆了口氣:
「倒是荔兒這孩子知禮數。」
李雁似乎聽到了,仍假裝聽不見。
聽下人們說這幾日早起敬茶,顧明章起得遲,連帶著李雁也遲了,顧伯母早有微詞,隻不過二人新婚,按下不表。
李雁白日回門,晚上又是花朝集會,從前出了閣的姐妹們簇擁著李雁,笑著鬧著好不熱鬧。
衣帶香風,張燈結彩,三公主的畫舫停在岸邊,借著花朝節為她及笄的女兒朝玥郡主挑婿,京中數得上號的貴門子弟都來了。
所以林晏也來了。
他遠遠地衝我一笑。
除了投壺射覆,有一樣東西卻與往年不同。
力夫們推來四層樓高的花架,上頭綁了各類花束,從魁首白芍藥到次第不等的十二花。
三公主想得周全,將來的女婿除了文賦,武功也得數得上。
李雁拍手笑道:「旁的倒算了,隻是那捧白芍藥難得,從前在姐姐那裡見過,似乎叫什麼遲來雪,稀罕得很。」
聽她這麼說,顧明章下意識看向我。
從前得了什麼稀奇玩意兒,顧明章總是先來問我喜不喜歡。
所以這次也習慣了。
我裝作沒看見顧明章,將目光投到那捧花上,收回目光時,發覺林晏也在看那捧花。
我們目光短暫相觸,又各自避開。
少年們躍躍欲試,可那一捧白芍藥如皎月高懸,任由其他花兒有主,她仍高居魁首,不免讓人望而卻步。
「明章,我想要那個。」李雁拉了拉顧明章的袖子。
顧明章上前一步,拉滿了弓,卻隻是擦邊而過。
因為幾乎是同步,林晏上前一步,滿弓似月,離弦之箭呼嘯著穿過釘板,隻見尾羽。
那捧白海棠花瓣被箭風震得顫動,花瓣紛揚而下。
林晏站在那裡,月白色的花瓣落在他護臂上,像北荒的雪。
記憶裡那個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
他站在那裡回頭衝顧明章一笑,似乎在跟我炫耀這花歸他了。
三公主眼裡的欣喜幾乎掩蓋不住,顧明章笑著捶了他肩膀一下,擠眉弄眼暗示他將這捧白芍藥拿去討朝玥的歡心。
而林晏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袖了那捧白芍藥而去。
眾人咋舌,不懂林將軍是什麼意思。
「在下隻是喜歡這捧花。」林晏說,「沒有要送給別人的意思。」
綠煙偷偷跟我耳語了一番。
「給你。」
他將這花遞給我,卻不看我。
月漸西沉,這裡偏僻,喧囂都被隔在對岸。
芍藥藏在他袖子裡,他看到我多看了那白芍藥一眼,又怕我當眾難堪,所以偷偷給我。
可是那花藏在他袖子裡,花瓣已經凌亂不堪。
他有些懊惱:
「明明剛才……還挺好看的……」
他不擅長整理那些花兒,若說射箭殺人他絕不手軟,碰上嬌豔柔軟的花兒他反而手忙腳亂。
於是他的心事如那捧芍藥上的折痕一樣,欲蓋彌彰。
我忍不住笑了,林晏也不好意思地跟著笑了。
「你要多笑笑呀,很好看的。」他說,「我這次回來,明章那小子竟然成家了,荔兒你也比以前安靜了許多,從前你總是跟在他身後,叫他明章哥哥,我那會真嫉妒他,做了什麼蠢事都有一個妹妹那麼崇拜他。」
「你記不記得當初咱們第一次見面,我拿著糖,騙你喊我哥哥,還把你嚇哭了……」
「後來我出去打仗了,你跟明章來送我,你拉著我的衣袖一直哭,還是明章騙你說我出去給你買糖了,你才不哭。」
「再後來你給我寄了一件冬衣,上頭繡了一簇桂花,你跟我說京城的桂子開了,隻要到開桂花的時候你就會想到我。」
說到過去,林晏的表情也柔和多了。
我聽他說了很多,從從前說到今日,從北荒的雪說到京城的月,從那支金桂流蘇簪子說到這捧白芍藥,從顧明章說到李雁,卻獨獨不說自己。
我看著他橫貫臉上的那道傷,想到他在顧明章大婚那日風塵僕僕地趕來,想到那盒沾著雪水的雪蓮和他方才射箭時露出的破綻。
我輕聲打斷了他:
「林晏,你要不要娶我?」
月色如水,照見他一臉錯愕。
?
4
林將軍娶親的消息一瞬間傳遍了京城。
「娶的是哪家的女兒?咱們三公主能樂意?」
「那個護主而死的蘇侍衛家的,蘇荔。」
「可憐喲,年紀輕輕就沒了爹娘,娘家沒半個人指望。過兩年三公主的掌上明珠下嫁,這不得貶妻成妾?」
「你就說這蘇閨女怎麼想的,咱們是瞧著她跟那位顧小公子一塊長大的,怎麼說變就變了。」
外頭的風言風語傳來時,我正在屋子繡我的蓋頭。
上頭的金鳳栩栩如生,隻差點睛一筆。
「小姐,顧公子來了。」丫鬟綠煙小聲說了句。
我一愣,銀針戳破了指尖,凝出一點紅豆。
珠簾被噼裡啪啦地撩開,卷進一點初春的寒意。
我一抬頭,他身上還有不知哪裡沾染來的脂粉香氣,看我時有一瞬間的遲疑,不知是不是對曾經兩小無猜時光的懷念。
然而當他看見了我手上織金繡花的紅蓋頭,那點遲疑瞬間消了:
「蘇荔,你當真要嫁人了?」
他猶豫片刻,我抬頭看著他。
顧明章生得俊美,劍眉星目,身上盡是高門子弟的驕縱和少年意氣。
但是今日,顧明章來找我一定不是因為後悔,說不定是幸災樂禍。
「你當真要嫁給林木頭?」顧明章又在明知故問。
「當真。」
我和林晏商定的第二日,林晏的媒人們就上了門。
連顧伯父都沒反應過來,聘禮便如流水一般送上來了。
「他是長得好看些,但是性子冷得要命又古怪,連朝玥郡主也喜歡他,到時候要是她嫁過來,捂不化這塊冰疙瘩你可要倒霉了。」
我放下手中的繡活看著他:
「顧明章,你就為了過來跟我說這個?」
顧明章見我不悅,悻悻地說了句不識好人心:
「我是好心來提醒你退婚還來得及!你以後跟他鬧別扭可別哭!被朝玥欺負了也別跟我哭!」
顧明章說罷便摔了簾子走了。
我捏緊了手上的蓋頭,說不擔心是假的。
可前些日子,顧伯母已經對李雁頗有微詞,綠煙聽說她抱怨娶妻娶賢,李雁卻舉動自專,並說如果娶不了賢妻,納個賢妾也好。
我的處境我心裡清楚得很,除了林晏,我還有什麼好去處嗎?
林晏請旨,聖上賜了婚。
手旁的嫁衣織浮金,繡桃花,華麗得叫人心驚。
是林晏派人送來的,據說是百裡加急,姑蘇最好的一班繡娘晝夜不歇繡出的。
上頭的桃花嬌豔正酣,不像外頭的桃花才結了花苞。
桃華灼灼又如何呢,風雨過後,終究逃不過凋零為泥的命。
出嫁這天是萬裡無雲的晴日。
「郎才女貌!大喜大喜!」
「顧家也算對得起蘇侍衛了,將那蘇家小女視若己出。」
來往賓客道喜不絕,想和林晏攀關系卻不得門路的人今日幾乎要踏破了門檻。
花轎裡的我頂著沉沉的鳳冠,一天的繁文缛節下來,隻覺得餓得頭暈眼花。
花轎停下的時候,我身形已經有些不穩。
「踢轎門!夫綱振!」戴著牡丹花的喜婆尖聲喊了句。
我怕這一晃,正要抓住花轎,卻有一雙手撩開了轎簾。
這手好看,握刀砍人想必也是幹脆利落。
「請娘子下轎。」林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了我的想法。
我正猶豫這是否不合禮數,畢竟喜婆都說了不踹轎門,夫綱不振。
「你不踢轎門嗎?」我問道。
「不踢。」
連牽紅都沒有,隻是隔著一方紅帕,我將手搭在他手上。
不知為何,我總感覺有一道炙熱的目光盯著我。
「蘇荔穿嫁衣可真好看。」
「顧明章可別看了,那是朋友妻了。」
「等下咱們鬧洞房,新娘蓋頭掀了,咱們瞧瞧,是吧顧明章!」
是顧明章和他的那群紈绔兄弟們打趣。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聽到了這話,林晏的手微微繃緊了一下。
一切禮畢,我覺得自己餓得頭暈眼花,連著手都發抖。
「你是怕我?」林晏掀起我的蓋頭,「還是舍不得他?」
銀燭高燒,熠熠燭光照見他凌厲的一張臉。
誰知他看著我,像是我負了他似的:
「我倒寧願你怕我。」
比起來我舍不得顧明章,他寧願我是怕他?
我懷疑我聽錯了,不等我細想,外頭吵著鬧洞房的人已經炸開鍋了。
林晏起身開了門,那些在門口湊趣的少年們摔作一團。
我看見了他們身後,站在庭院裡的顧明章。
庭中月色正好,一地明霜。
屋內紅燭搖曳,一室鋪紅。
我們這樣倒像是站在兩個隔絕的世界。
一眼瞧見了我,顧明章愣在原地,久久沒有把目光從我身上挪開。
林晏冷冷地看了顧明章一眼,才要說話。
我從身後輕輕拉了拉林晏喜服的衣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