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璎也不奇怪他一心二用的功夫,翻開木簡給他看:“不是要劍名嗎?隨手取了一個。”
魏嘗湊近她去看,笑說“喜歡”,想再靠過去一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親她一下嘗個甜頭,低頭卻看自己衣襟都被汗浸得湿透了,又怕衝她鼻,退開了點。
但其實薛璎之前是隨口說的。
魏嘗不是那等五大三粗,膀肥腰圓的大漢,雖不至於像文士那般,流汗也流得雅致,但身上氣味卻不衝鼻難聞,反倒隱隱叫人安心。
她看見他小心退開的動作,回過味來,想自己之前那話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正打算不動聲色解釋一下,卻先聽他說:“白沐浴了,我再借阿郎的淨房洗一次,等會兒一起用晚膳?”
她便趁機道:“不洗也沒事,歇歇等晚膳吧。”
魏嘗眼睛一亮:“你不嫌棄我啊,那我能不能……”
“不能。”
她攥著奏疏,重新低下頭去。
魏嘗心底嘆口氣,沒片刻卻又重振旗鼓,說:“那你還記不記得,之前你答應過我,說隻要我把差事辦成了,就給我守夜的?”
她抬起頭來:“太霄劍還不夠賞你?”
“劍歸劍,你歸你,這怎麼能混為一談?”
薛璎被氣笑,她當時不過為了避免“睡覺”這個敏感的字眼,隨口一說罷了,難不成他真要她趴在腳榻,給他守一晚眠?
魏嘗像洞悉她心中所想似的,解釋道:“想什麼呢,我哪舍得你睡腳榻。隻要你一個時辰,我們一起去高閣上看星星,就算是你答應的守夜了。”
*
薛璎到底也是言而有信的人,隻好擱下政務,應了他。但高閣這地方,她並不是很喜歡,待被魏嘗領到樓底,反對道:“大晚上爬那麼高,給人當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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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嘗笑了笑:“有我在,誰敢?”堅持把她扯了上去,一邊絮絮叨叨,“活得太正經,多沒意趣,你長這麼大,肯定都沒爬過屋頂。本來打算今夜領你爬一回的,想想你肯定不答應,那就在這閣樓上把酒臨風,湊合湊合。”
薛璎聞言一滯,臨風就算了,還把酒?
她不會喝酒,沾了就醺,上回便因聞見魏嘗身上酒氣,暈暈乎乎說了不該說的話。但她滴酒即醉這事一直是個隱秘,畢竟上位者的弱點不能輕易給人知曉,所以估計魏嘗也不知道,邀約她喝酒,大抵倒不是故意而為。
隻不過就算不是故意,孤男寡女夜半對飲,也不太正經。
轉眼上了高閣,上頭幾案邊果真放了幾壇子酒,看封壇頂花樣式,似乎是長安的名酒陳釀。
她看了一眼後,幹脆利落拒絕:“我不喝酒。”
魏嘗自然也不可能強迫她,說:“我喝。”
她說“隨你”,在憑幾邊坐下來,隨即見魏嘗起開酒壇,邊解釋似的道:“臨回長安,平陽侯賜了我很多好酒,但我嫌重,都丟在半道了,現在有點嘴饞。”
薛璎瞥他一眼:“隻有酒?”
他輕咳一聲:“還有幾個人……”
幾個美人。當時是入住平陽的第一夜,平陽侯名為賞賜,實則試探,派了幾個婀娜多姿,風情萬種的佳人,送到魏嘗下榻處。
魏嘗礙著籠絡之需,得給足他面子,便沒將美人趕走,而把下榻處讓給了她們,自己爬上屋頂睡,翌日被平陽侯一問,跟他咬耳朵說了四個字:公主善妒。
都是明白人,打個呵呵眼,就心照不宣了。
魏嘗瞅了瞅薛璎,撇撇嘴:“我上個茅房你都知道,這事你該再清楚不過,還問我,存心叫我難堪不是。”
薛璎扯扯嘴角:“你自己瞧不上人家姑娘,賴我頭上?全平陽都要誤會你我……”她說到一半沒說下去,轉而道,“還有,我看起來……善妒?”
魏嘗搖搖頭,邊酌酒邊道:“看是看不出來的,但凡事反個方向瞧,就瞧明白了。”又感慨,“你那口不應心的習慣,是病,得治。”
薛璎一噎,心道她有他毛病多嗎?撇過頭冷冷道:“我倒怕是你有病,無福消受那些個美人。”
哎。不愧是身居上位日久,真懂什麼叫一擊斃命。
魏嘗果真啞了啞聲,氣鼓鼓道:“我為你守身如玉,你卻罵我有病?我沒病,我怎麼可能有病!”
薛璎不理睬他,淡淡望天,一臉“誰知道呢”的神情。
他吃了啞巴虧,又不知如何解釋,興許也是借了上頭的酒勁,憤然口出狂言:“我……我好用得很,夜御十八女是我不惜得做,但夜御你十八次還是可以的!”說罷拍拍胸脯,打出個嗝,“不信……不信今晚試試!”
“……”
薛璎沒料到他給酒一刺激,連這種不入流的話也說得出來,愣了幾個數,伸手奪過他手裡酒壇子,斥道:“發什麼酒瘋?”
魏嘗幽怨看她:“還不是你質疑我……”
她噎了噎:“行,你不用自證了,我信成了吧。”
不料他還是憋屈:“為什麼不用自證?我知道現在不行,但以後也不行嗎?”
薛璎默了默,擱下酒壇:“你下午都聽見了,還問我做什麼?”
魏嘗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下午他偷偷靠近牆根,她一定發現了,當時看似是在跟魏遲說話,其實那話卻是說給他聽的。
她說,她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
他平靜了點,神情嚴肅起來:“為什麼故意給我聽見那些話?”
薛璎看看他:“不是你說不想有誤會嗎?我及早跟你說明,如果你在意這一點,還能及時打住,早早止損。”
“止什麼損?隻要有你,什麼都不是損失。我想要你,又不是想要個能夠給我傳宗接代的人。”他說到這裡,目光閃爍了一下,“不過……你能不能坦白告訴我,為什麼不打算要孩子?”
第50章
以倆人當下不尷不尬的關系, 談論這種問題不免有些古怪。但薛璎卻並非臨時起意。早在魏嘗第一次與她提及“嫁”字時,她就想說這件事了。
畢竟雙方父母皆已不在,他既然抱著那種想法待她, 她就有必要親口跟他說清楚:她不打算要孩子, 或者說,她原來根本沒打算跟什麼人正經成婚。
就像魏嘗所言, 她心底裝了一整個大陳,所以兒女私情那一隅, 對她來說太小了。在她原本的設想裡, 五年之內, 馮曄難站穩腳跟,獨立理政,十年之內, 大陳難鼎盛繁榮,締造盛世。
那麼她的五年十年,就是為國為朝的五年十年。
魏嘗的出現,已經是一個變數。一個讓她覺得, 大陳有希望及早昌盛,而她也有機會盡早抽身的變數。
但孩子的事,她沒打算動搖。
她沉默下來, 望著漆黑的夜色許久不說話。就在魏嘗以為她大概不會答他時,卻聽她淡淡開口了:“這些話,清醒的時候不該說。”
魏嘗愣了愣,一指酒壇子:“那……那來點?”
薛璎一噎。
他繼續勸誘:“酒後胡言又當不得真, 你喝糊塗點再說。”
薛璎默了默,撇開他喝過的那壇,重新起開一壇新的,猶豫了一下,捧到嘴邊,在他灼灼注視下,抿了一小口。
這酒應當不烈,但於她仍然衝口,清冽的酒液入喉,激得她稍稍一震,按捺了下才沒咳出聲來。
魏嘗卻像早知她不勝酒力似的,一隻手已經等在她身後,輕輕順了順她的背。酒力沒那麼快上頭,她看他一眼,而後捧起壇子,又抿了一口,準備再來第三口的時候,被他攔住了:“差不多了,再來上一口,你就該睡著了。”
薛璎現下還清醒,一下揪住他話裡的不妥,問:“你怎麼知道?”
自然是從前有過經歷,知道她的老底了。魏嘗沉吟了下,道:“看你這樣子就不會喝酒,可又不像容易耍酒瘋失態的人,醉了大抵也就悶頭睡唄。”
薛璎笑了笑,別過頭去。
興許魏嘗說的沒錯,像她這樣時時刻刻都保持清醒,連醉酒都悶著頭正經的人實在太沒意趣了。既然喝了酒,不妨給自己個臺階下,趁此松快松快。
她擺脫跽坐的姿勢,改為席地抱膝,看了眼星子熠熠的夜空,指著頭頂垂下的檐角說:“你說的對,頂上有蓋,終歸瞧不盡興,屋頂上可能更好看。”
“想去嗎?”
她沒答,魏嘗又保證道:“不會叫你摔下去的,也不會有傷人的暗箭。”
薛璎的酒意此刻有點上頭了,慢慢將下巴枕在自己膝上,歪著頭“嗯”了一聲。
魏嘗起身理了理發皺的衣裳,繼而朝她伸手:“來。”
她勉強能走,被他一路牽到高處,最後由他託舉著一抱,上了屋脊。溫熱的夏風迎面撲來,她竟然有點站不住,被他扶著才穩穩當當坐下來。
魏嘗笑得有點狡黠,語氣卻變得像哄小孩一樣,摟著她柔聲說:“我不松手了,怕你掉下去,你也別亂動。”
那就不動吧。她現下反應有點遲滯,抬頭看了眼漫天觸手可及似的星辰,把腦袋枕在了他肩上,甚至渾身的重量都交託於他,而後閉上眼說:“因為我立過毒誓。”
意識到她終於趁醉給了自己一個開口的借口,回答起他之前的問題,魏嘗笑意微微一僵,低頭看著她問:“什麼毒誓?”
一個說出來有點好笑的毒誓。
陳高祖臨終當夜,將簡牍之事交代完畢後,逼她以手指天,答應他,待他去後,她必傾盡全力維護馮氏正統,有生之年絕不叫大陳國姓易主,更不可背叛馮氏。倘若做不到,她所生第一個孩子,必將短折而死,且死後亦無處葬身。
那晚上疾風驟雨,電閃雷鳴,他枯柴般的手指攥在她腕間,沙啞著聲說:“這是父命,也是皇命,你不得違背,現在就立誓。”
他執拗得全然不像一個將死之人,在她忍著腕脈劇痛,一字一句立完誓後,才放心闔上了眼。
薛璎立在龍床前,突然覺得好笑。那個毒誓,好像全然將她剔除在馮氏之外,沒將她當成大陳皇室的子孫。
可她又不明白,若她當真並非馮家骨肉,阿爹為何肯將大陳交到她手中?畢竟朝中並非沒有旁的能人,而這毒誓的漏洞也太大了。——她完全可以一輩子不生孩子,就不會為它所束縛。
薛璎半醉半醒,出口模糊,顛來倒去大致講清了來龍去脈,隨即隱隱感到摟著她肩的那隻手一點點收攏,直至緊到她骨頭都發疼。
她輕輕“嘶”了一聲,想去推開魏嘗。
魏嘗這才醒過神來,趕緊松開勁,虛扶著她慌神道:“對不起,我……”
他是太憤怒了,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他早便猜測陳高祖留了一手,但本想是在馮曄那處,卻不料竟是雙管齊下,還對薛璎也動了手腳。
陳高祖逼薛璎立下的誓言,針對的根本不是她日後的孩子,而是她在三十多年前誕下的,那個被薛家害死的親骨肉。
他不知真相,以為經巫祝之手來到這裡的魏遲就是那個孩子。所以在他看來,這個誓言不止對薛璎,還對身為孩子生父的魏嘗具有威脅與束縛。
但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薛璎所生的第一個孩子,他們的親兒子,已經死了。
魏嘗的眼底蒙上一層水汽,說:“做什麼聽他的?他叫你發誓你就發?”他說到這裡恨恨咬牙,“那老不死的,一掐就死了,你掐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