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巫祝那一環有點奇怪,卻可能是事關衛厲王私事,魏嘗身為人子也不知情,所以沒提而已。
可現在,遠處那人的焦色表露得太明顯,根本藏也藏不住。她替他找的借口,忽然就沒法說服自己了。
他早知她會在傅府得到什麼消息,所以才趕來的?
但她現在還一頭霧水。他到底瞞了她什麼?
薛璎對上他的眼色,心底動了個念頭,面無表情上前去,看了眼一旁幽深的窄巷,說:“跟我來。”
魏嘗心都快跳飛了,僵著腿跟上去。
她站定後回過神,微微仰頭,盯著他苦笑道:“魏嘗,我看起來很好騙嗎?”
他哽了哽,飛快搖頭:“不是……我……”
薛璎的心沉得更低。
這下倒是不用演了,她徹底認栽了,閉了閉眼,雙唇打起顫來,說:“是挺好騙的。”默了默又咬著牙道,“幾次三番……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人?”
魏嘗本還存了點僥幸,一聽這句“把我當什麼人”就慌了手腳,想她當真什麼都知道了,趕緊解釋:“我不是故意瞞你那麼久!一開始是因為巫祝告誡我,如果把這事告訴你,我就會回到三十年前,什麼都沒有了,我才拼命扯謊。直到昨夜,參星觀的女觀主說這些都是騙我的,我才徹底放心,思忖著跟你坦白。”
“可我思來想去,又怕你心存芥蒂,認為你是你,薛嫚跟薛嫚,覺得我混賬不是東西,所以我猶豫了……就像你說的,說了注定痛苦,不說,萬一你永遠不曉得真相呢?”他急得幾乎要手腳並用起來,“方才在府上,我跟你說的,你還記得嗎?我承認我一開始是把你看作了薛嫚,但……”
“也許我暫時還是沒法徹底把你們分割開來,可就像我今早說的,我隻會比三十年前更喜歡你,比喜歡薛嫚更喜歡你……”他急得語無倫次,也不知薛璎到底能不能理解,問道,“你……你能聽懂嗎?”
薛璎一臉懵懂,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話噼裡啪啦炸在她耳邊,每個字她都能懂,可這些字連起來是什麼意思?
她一愣再愣,牙齒都險些打了架,說:“什麼薛嫚,什麼三十年前?你在說什麼?”
Advertisement
魏嘗也懵了,傻愣著眨了眨眼。
現在是怎……怎麼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走近大型釣魚執法現場。:)
聰明的你們猜沒猜到,馬甲是這樣掉的?
第69章
鬧了半天, 她還不知道究竟?魏嘗怔在原地,隻覺有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將他淋了個傻透。
他訥訥撫上自己的唇, 道:“……咦, 我在說什麼?”說罷不敢對上她審視而銳利的目光,靴尖一轉自顧自撓著頭離開, 邊碎碎念道,“真是中了邪了……”
薛璎驚疑不定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將他的話來來回回反復咀嚼, 見他似乎預備上馬遁走, 皺眉追上去,仰頭道:“下來。”
魏嘗硬著頭皮不動。
她目光轉冷,重復一遍:“下來。”
他隻好翻身下來, 見她大約不願在傅府門前招人眼,徑直往安車去,就步履遲緩地跟了上去。
薛璎走得很快,腦袋也轉得飛快。
第三遍過濾魏嘗方才那番話時, 突然一個腿軟踉跄。
魏嘗下意識去扶,卻因離得遠沒抓到她,眼看她狼狽扶住安車車壁, 穩住了自己。她擰過頭來,速度很慢很慢,目光隱隱閃爍地盯住了他。
一陣風吹過,吹散頭頂雲翳, 太陽露出一角,金光灑在她滿是不可思議的眼底。
她看著他,喃喃道:“魏嘗……衛敞?”
魏嘗嘆口氣,低下頭去。
她扶著車壁的五指一點點收攏攥緊,忽然扭頭一腳踏上安車。
魏嘗趕緊跟了進去。
狹小-逼仄的空間裡,彼此的情緒都無所遁形。一個緊張不安,一個失魂落魄。
薛璎沒叫車走,入裡坐下後就一動不動僵坐著,一瞬間,腦海中的思路變得異常清晰。
澄盧劍。簡牍。魏遲。王錦。宗耀。左撇子。傷疤。
還有,此刻浪潮一般不斷在她耳畔翻湧回響的聲音。
——“我不認得公子。公子倒像認得我?”
——“不認得。”
——“怎麼胡亂叫我阿娘?”
——“我夢見個老伯伯,說我醒來就能見到阿娘,然後我就看到了姐姐你。”
——“你說你阿爹從不給你出宅門,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我就在屋裡,阿爹哄我睡覺,我一醒來,哗,好大的雪,阿爹也哗。”
她的眼前漸漸蒙上一層水霧。
不是她太好騙,而是這事著實太天馬行空了。那麼多明顯的訊息,從遇見他的第一天起就紛至而來,但她從未聯想過。
魏嘗,衛敞。魏嘗,衛敞。
她在心裡一遍遍默念著這兩個名字。
風聲,浪聲,雨聲,鼓聲,無數紛擾的聲音混雜在這兩個名字當中,激蕩在她胸臆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怎麼就沒想過呢。
她緩緩抬起眼來,看著魏嘗一字一頓問:“從來就沒有什麼衛厲王的幼子,你就是衛厲王?”
魏嘗艱澀地點了點頭。
她繼續道:“你從三十一年前來,那次在雪山,是你到這裡的第一天?”
他再點頭。
“阿郎就是當年被調包到衛王宮的那個孩子?”
他還是點頭。
薛璎張張嘴又頓住,再出口時,聲音微微顫抖:“你們來這裡尋找薛嫚的轉世……我就是她的轉世,我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魏嘗的頭點不下去了。
但她也不需要他回答了,自顧自道:“所以,初遇那天你就拼死救我,後來又費盡心機接近我,一邊撒謊騙我,一邊又一次次幫我,什麼都不要隻要我。”
她說著說著居然笑起來,魏嘗忍不住傾身上前一點,拿掌心覆住她冰涼的手,說:“薛璎。”
她不可思議地笑了一聲,斷續著又笑了一聲,把手緩緩從他掌心抽出,身子一頹,靠在了車壁上,唇角笑意苦澀又慘烈:“對,你提醒我了。薛璎,薛璎……不止是你,早在你來之前,我就已經被視作薛嫚的轉世。我得到的疼愛、偏寵,我手裡的地位、權勢,所有一切,不是因為我是我,而是因為在先帝眼裡,我是薛國那位公主,是衛厲王的君夫人?”
魏嘗不知所措:“你別這樣。”
她點點頭:“是不該這樣,承蒙這張皮囊,讓我得到了那麼多……”默了默,再次自我肯定般點點頭,“嗯,託她的福。”
“薛璎。”魏嘗再次上前去,叫完她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該解釋的,他早就全都解釋了。但他也清楚,那些解釋管不了用。
任誰也不可能一時之間輕易接受,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都是虛無的泡影,都是寄生於另一人而活。哪怕那個人也是她,可她沒有那些記憶,注定無法感同身受。
她現在受到的衝擊與傷害,不止是他帶來的,還有陳高祖,甚至魏遲。
半晌後,他隻能說出最沒用的三個字:“對不起……”
薛璎將手扶上前額,垂下眼,默了默平靜下來,說:“我想先回府了。”
這話擺明了要與魏嘗劃清界限,他卻裝聽不懂,道:“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讓我一個人回去吧。”
見他不動,她露出懇求的神色,重復道:“讓我一個人回去吧。”
魏嘗“嗯”了聲,轉頭下了安車。
*
薛璎回府後就進了臥房,一直到夜裡也沒見出。魏嘗能入公主府,卻見不著她面,沒辦法隻好叫魏遲去請她出來用膳。
魏遲隻道阿爹惹了阿娘不高興,就在門外使了渾身解數哄她,裝可愛也裝了,裝可憐也裝了,愣是沒成功。
父子倆隻好端了晚膳到她臥房門前,坐在臺階上捧著飯碗吃,悽慘得公主府下人目不忍視。
薛璎知道他們在外面,卻躲在床帳裡一動不動。
魏嘗有什麼錯呢?為了薛嫚拋家棄國,逆天改命的他沒有錯。他的謊言背後都是因愛而生的苦衷。他的一切隱瞞,她都能夠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卻是另一回事。正因為他沒有錯,她才更難過。
哪怕她真是薛嫚的轉世,也和她不一樣。假使她不是生了這副皮囊,他還能喜歡上她嗎?如果三十多年的那個薛嫚現在突然活過來了,他會選擇留在她身邊,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去?
她知道這樣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也知道就算問了也得不到答案。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作假設,而後陷入無盡的自我懷疑。
魏嘗一直在門口坐到該入睡的時辰,到底不忍叫魏遲陪他幹熬,就把他抱了回去,不料扭頭再來,卻見薛璎臥房門開了,而裡邊空無一人。
再問僕役她去了哪裡,一群下人個個緘默不言。
得,一朝回到一年前,他在這裡又沒地位了。
薛璎卻正身在前往參星觀的安車上。
她現在大概有點懂得世人為何對神明如此看重了。她一個本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到了真正困惑不得解的時候,竟也無能為力,唯有仰賴神明的指點。
但她到參星觀的時候,卻得知觀主昨夜就離開這裡去雲遊了。
她記起魏嘗提過一嘴昨夜與觀主的交涉,大約想通了究竟,扭頭便打算回府,臨走卻又像病急亂投醫似的,停下轉身,問:“小道長也有通天之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