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告知她觀主去向的小道士,就是當初佯裝撞了她,將字條塞入她衣袖的人。
他似乎愣了愣,說道:“通天之能?觀主尚且未得,遑論貧道。”
薛璎淡淡一笑:“若非通天之能,先前那張字條上的機密又從何得來?”
他解釋道:“信士誤會了,那是六年前,觀主在山腳救過一名遭人追殺,奄奄一息的宦侍,從他口中推測得知的。這世上何來那麼多天機能算呢?”
薛璎稍稍一愣。
她還當真以為,那神神秘秘的女觀主是推演了天機才會知曉馮皓的身世。原來是她想當然了。
她的注意力被這事給轉移,問道:“是剛被放出宮的一名老宦侍?”
小道士點點頭。
“怎麼這麼巧……”
她話說一半停下來,似乎覺得哪裡不對。
追殺宦侍的,肯定是秦淑珍當年派出來滅口的人。可她也不傻,這麼要緊的事,怎會不做幹淨,還叫那老弱的宦侍留了口氣,將消息透給別人?
一個宦侍而已,單憑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逃脫秦淑珍的殺手。
那麼,難道是有人暗中幫他?有個人,刻意留了他一口氣,叫他將線索吐出,從而為秦家與皇室的決裂埋下了禍根?
一個意圖坐看鷸蚌相爭,謀取漁翁之利的人?
什麼薛嫚,什麼轉世,她突然沒工夫理了。
她道一聲“多謝”,上了安車匆匆回了公主府,一入裡就問林有刀:“把最近半月的軍報整理出來拿給我,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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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嘗就在府上等她,見狀忙迎上前來,緊張道:“出什麼事了?”
薛璎下意識想答,張嘴又記起眼下倆人的關系與情狀,垂眼沉默下來。
他有點急:“咱們的事過後再說,軍情為重,你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薛璎也知道這時候該顧全大局,深吸一口氣,暫且清理幹淨腦子,說服自己他是魏嘗而非衛敞,說道:“我懷疑楚王在密謀一個趁虛而入的計劃。”
她把參星觀內所聞講給了他聽,又說:“如果真有誰從六年前就開始謀劃這件事,這心思就太深了。我們之前就懷疑楚王不簡單,既不站在我這邊,又不站在秦家那邊,好像樂見我們鬥似的。這個人會不會是他?朝廷剛剛內鬥休戰沒幾日,現在是趁虛而入的最佳時機。”
魏嘗神情凝重起來,恰見林有刀捧著軍報上前,便一把拿過,轉身到了裡屋燭下開始翻看。
薛璎快步跟上。
他一目十行瀏覽下來,目光微微一緊,指著其中一封說:“這裡有問題。”
薛璎順他所指看去,這封軍報,講的是南面一個諸侯國的軍情。
早在前一陣秦家顯出敗象後,大陳上下各諸侯國就紛紛派兵趕往長安支援“做戲”,前幾天戰事結束後,這些做戲的士兵們也就陸續返回國都,眼下離得近的已經到了封地,還有一部分遠的尚在半道。
而魏嘗所指的這封軍報顯示,這個諸侯國的兵馬,相較來時傷損了不少。
他說:“八百人。這支軍隊從未與叛軍正面交鋒,這個傷損數量不正常。”他說著繼續翻看別的軍報,“還有這個,六百,這個,七百,這個,一千一……”
薛璎看得觸目驚心。
這些數目都不大,看起來並不能對誰造成威脅,但那麼多支軍隊裡都少了一小部分,說明什麼?說明有人打通了這些諸侯國,集結了他們的力量。
如果這個人是楚王,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魏嘗擱下軍報,快速判斷:“楚國與南邊幾個諸侯國的軍隊都還沒回到封地,他們打算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殺一個回馬槍,朝長安來。”
薛璎竭力鎮定下來,說:“如果你是楚王,對你來說,什麼才是最合適的時機?”
“楚國地處南面,由南至北攻向都城,最好的時機,就是長安北面被堵,腹背受敵。”
“那些憑空消失的士兵……”
“對,”魏嘗肯定了她的猜測,“他們偷偷繞去了北邊,去堵長安的後路。”
薛璎翻開案上一張羊皮地圖,一眼盯住北邊一點:“衛國?”
“嗯,”魏嘗目色漸深,“他們要佔領衛國要塞。”
薛璎飛快下結論:“後路不能丟。”
之前跟秦家對抗的時候,衛國雖未像平陽侯國那樣直接參與作戰,卻保持了中立,這無異於是給薛璎的重要助力。
如果與楚王注定要來上一戰,那麼現在,這條後路絕對不能丟。
“薛璎,”魏嘗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我們又要準備打仗了。”
她沉默片刻,點點頭,扭頭吩咐林有刀:“把傅將軍……”
“不用。”魏嘗打斷她,“他爹不是剛咽氣麼?叫他安心守個靈吧,眼下當務之急是秘密攔截這支赴北的聯軍,我去就可以。”
薛璎目光微微一閃,盯住了他。
“反正你也不太想理我,我出去辦趟差剛好……”他有點苦澀地笑了笑,“再說了,衛國……還有誰比我熟麼?”
第70章
公事公辦, 從用人之道上講,薛璎沒理由駁回他的提議。且不說傅洗塵剛剛喪父,未必在最佳狀態, 攔截這支聯軍需要秘密行動, 以擅長詭變,狡詐者為宜, 魏嘗本身就比他適合許多。
更何況,都城之內的確無人比他更熟悉衛國的一草一木。即便是身為衛人的衛飏, 也因常年居於長安, 不如他了解那裡的大河大山。
但從私心上來講, 薛璎又生出猶豫來。心底那道坎一時跨不過,要她如何若無其事派他出去辦差?
她注視他片刻,喉嚨底有點發梗。
魏嘗卻飛快理清了思路, 道:“衛國疲軟整整三十年,戰力弱到不堪一擊,對方不會花太多兵馬在奪取要塞上,何況這批散軍意欲繞背奇襲, 數目太多容易及早暴露。所以,我也不需要太多人手,保證行蹤隱秘更要緊。你給衛王發封密函, 要他準備接應,我到了以後就地取材。”
他這是要借用衛人的兵馬。或者,嚴格意義上講也不能說是借。
軍情緊急,倆人發現異動的時辰有點晚, 眼下沒有太多猶豫的餘裕,既然他的計劃已然周全,薛璎也隻能點點頭,暫且顧全大局,示意可以。
就這樣吧,天大的溝壑,回來再填吧。
魏嘗起身匆匆離去,臨到門檻前卻驟然一停,記起上回他深夜離府辦差,她在他唇上落下的一吻。
薛璎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和那隻扶在門框上的手,似乎知道他在等什麼。
更漏點滴,四下忽然變得異常安靜。五個數過去,她沒動,十個數過去,她還是沒動。
她好像自己跟自己倔上了。
十五個數過去,薛璎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起身上前,魏嘗卻嘆了口氣,一腳跨過門檻,轉眼消失在夜幕裡。
她默在原地,沒有追上去。
*
魏嘗秘密領兵北上後,薛璎也立即向衛王發出密函,並召集了心腹朝臣議事。秦家剛剛被鏟平,朝中尚未來得及整頓,眼下形勢並不穩健,所以戰事徹底爆發前,她不能將內情昭告於朝堂。
魏嘗似乎注定一直辦著見不得光的事。
接連幾天,薛璎一邊對接從他那處來的軍報,一邊密切關注南邊的情形,極力穩住長安情勢,直到七日後,得到一個意料之中的好消息。
魏嘗順利與衛人的兵馬接上了頭,截到那支聯軍,一路誘敵深入龍虎峽,致使對方悄無聲息全軍覆沒在了那處。
戰事講究起勢,這番快準狠的秘密行動無疑替朝廷醞釀了一個絕佳的勢頭。薛璎得到消息後松了口氣,命人傳信給魏嘗,叫他把衛國那邊安排妥當後就回來。
聯軍就那麼一支,再多沒有了,即便有,要想再次繞背也幾乎不可能,衛國的形勢已經穩下,他該盡快回來坐鎮長安。
信件傳出,薛璎又開始揀起心裡那樁事思量,不料兩天後夜裡,瞧見林有刀連滾帶爬似的飛奔到她屋裡,說衛國出事了。
她驀地起身,問他詳情。
林有刀奔得口幹舌燥,道:“是魏中郎將不見了!那邊的弟兄說,魏中郎將收到您的信件後,當夜就秘密入了一趟衛王宮,與衛王交代過後事宜,叫羽林衛們在城外等他,可他們直到天亮也沒見他回。”
薛璎心頭猛地一跳:“問過衛王了嗎?”
“問過,衛王說他交代完事就離開了,按時辰算,夜裡就該與城外的羽林衛接上了頭。”
她語速飛快:“與他隨行的羽林衛呢?”
“沒有。”林有刀搖搖頭,“魏中郎將要求他們不許隨行,他是孤身入的衛王宮。”
薛璎面上焦色一點點淡了下去,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在跟她鬧不愉快的時候主動接手差事,繼而在塵埃落定,不影響大局的節骨眼一夕之間失蹤,這是又在故技重施?
不許人跟隨,選擇他再熟悉不過的衛王宮遁走,這場“失蹤”未免太刻意了些吧。
一次兩次三次,她突然覺得累了。
林有刀還在絮叨:“什麼訊號也沒留,弟兄們急瘋了,又不好在衛境內大張旗鼓找,隻能私下搜尋……”
“不用找了。”薛璎打斷他。
他差點以為自己耳背了,道:“您說什麼?”
她清清楚楚重復:“我說不用找了,羽林衛不宜在衛境內逗留太久,叫他們撤吧。”
“那魏中郎將……”
“他玩夠了,自己會回來的。”
薛璎丟了句“這事別告訴魏遲”,就陰沉著臉轉身回了房。
誰也沒敢上前吱個聲。接連兩日兩夜,公主府頂上跟籠罩了層陰雲似的,薛璎始終閉門,直到第三天一早才因公出門。
林有刀向她回報說,衛境內的羽林衛已全面撤離,眼下正處在回都的路上,又問她這是去哪。她說南邊一直沒動靜,比有動靜還擾人,打算入宮與幾個將領商議,是否有機會先發制人。
她沒提魏嘗半個字,林有刀心底困惑,卻也不好多問,隨她入了宮。
召集武將這事比較敏感,薛璎之前剛被秦家冠上“蠱惑君心”的名頭,雖以暴制暴壓下了流言,如今卻到底不好太無所顧忌,所以她先去了未央宮前殿請示馮曄,去的半道碰上李福,就隨口問了句陛下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