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打量這名女子,僅露眉眼,淡看得出跟雜趣樓的老板娘潘氏眉眼一致。
“潘氏?”韓琦問,“你也如錢娘子那般,在京潛伏多年,為天機閣賣命?”
女子眉梢挑起,眼含笑意,聲音裡帶著幾分慵懶,“想不到韓推官對奴家這般有印象呢,便是蒙著面,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奴家!是,我也跟錢娘子差不多,不過呢我可比她忠心多了。就是陪姓於的狗東西那麼多年,讓我倒胃口,早知道韓推官這般美貌的郎君也中意我,奴家肯定上門找你去了。”
“賤婦,閉上你的髒嘴!”張昌叱罵道。
潘氏哼笑一聲,對於張昌辱罵不以為意,而是將目光轉而投放在車上,臉色才嚴肅下來:“你們是按照要求來交易的麼?”
韓琦示意張昌。
韓琦便去馬車旁,將上面所覆的白絹的掀開,露出了身著翠碧裙裳的崔桃。此時人正閉著眼,臉色慘白,沒有一絲活氣,因風吹拂的緣故,也因這一路顛簸的緣故,兩鬢的發絲有幾分凌亂。
潘氏湊上前幾步,要細致查看崔桃的屍身,被王釗擋住了去路。
“人按照你的要求帶來了,若想檢查,也得先讓我們看看耶律正使的情況。”張昌道。
潘氏嗤笑,完全是一副談判的口吻,“你們當我傻啊,我若帶了人來,你們開封府的人隨即在暗中伏擊,那我們還有什麼命可活?不過呢,我倒是可以先放使團裡的兩個嘍啰給你們瞧瞧。之前不是在信裡頭提醒你們,讓你們跟城裡的人提前約定好放信號麼?”
潘氏隨即就示意兩名屬下。
二人立刻點燃箭矢,冒著藍色煙霧,朝天空射了兩下。
再然後就看到遠處,距離汴京更近的地方,也有同樣的煙霧箭矢放出,接著更遠處又有兩個,可見從這裡到汴京的路上,潘氏安排了不少屬下用於消息傳遞。
隨後不久,汴京那邊有了回信,以信號告知韓琦他們收到了兩名使團成員,活的。
“現在我可以檢查了麼?”
潘氏隔著兩丈遠的距離打量了車上的崔桃,人確系她沒錯,但是否真的死了,卻不好說。聽說這丫頭鬼機靈至極,十分狡詐。再有韓琦今日早些時候的表現,潘氏也聽說了,他緝拿崔桃回開封府的整個過程,都表現冷漠,看起來很反常,怕就怕這其中有詐,必須要防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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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琦仍舊阻止潘氏檢查。
這一阻止,令潘氏更加懷疑有問題了。
她看一眼躺在車上一動不動的崔桃,哼笑一聲,“此等聰明惹人憐愛的美人,韓判官怕是不舍得讓她死吧?”
韓琦微微側眸,冷冷斜睨一眼潘氏。
潘氏見韓琦不會答,嗤笑道:“信上可寫的清清楚楚,交易不守承諾——”
“人躺在車上,確實死透了,你是否懷疑不在我考慮之列。我未過門妻子的身體豈能隨你們這些賊人的髒手觸碰。”
潘氏這才反應過來,怪不得剛才韓琦親自駕車,也是他親自掀開了絹布。
“喲,都這般光景了,韓推官莫不是還想裝模作樣,偽裝自己用情至深?”潘氏用手掩嘴竊笑起來。
“她為國犧牲,為保天下百姓的命而亡,我敬她理所應當,與深情與否無關,換個女子依舊如此。”韓琦坦率而言,不卑不亢的態度絲毫不被潘氏的嘲笑所撼動。
潘氏打量韓琦一番,看不出他有什麼破綻,便琢磨著車上的人,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論車上這女子的身形模樣,確定是崔桃無疑,短時間內他們不可能這麼快找到這麼完美替代的人選。人是崔桃,沒有太大問題。
“我可以下令放了使團所有人,但你們必須要讓我確認崔七娘真的死透了。”
潘氏說罷,就抄出一把匕首,當即就引起王釗等人的警惕。
潘氏笑了,“我放人,你們則要在崔七娘身上插一刀。”
潘氏說罷,就將手中的匕首丟在了地上,要求必須用她這把刀。隨後她就命人放了信號,將使團餘下的人都放了,當然唯獨差了一個人。
潘氏示意屬下,其兩名屬下都手拿著大刀,刀尖對著腳下踩踏的草地。
倆人受了潘氏的示意之後,方後退兩步,扒開腳下的草皮,掀開一個縫隙粗大的木板,將藏在地下昏迷的耶律豆兒揪扯出來。
用水壺往耶律豆兒的臉上一潑,人就清醒了過來。耶律豆兒茫然無措地看著眼前的情況,隨即他就認出韓琦等人是開封府的人,他嗚嗚叫著,焦急地示意他們快來救自己。
“放了這麼多人,韓推官想來也知道我們的誠意了,該你們了。”潘氏笑看向韓琦。
韓琦默了片刻,方看向張昌。
張昌便撿起地上剛剛被潘氏丟棄的匕首,用帕子擦幹淨之後,遞給了韓琦。
王釗見狀大驚,“韓推官,崔娘子已經去了,怎麼能——”
王釗話沒說完,韓琦已經下手,將匕首插入了崔桃的胸口,一刀到底,隨即便有血暈染了衣衫。
王釗瞪圓了眼睛,震驚地張大嘴,然後噗通跪在了地上。
之前雖然憤怒崔桃的身亡,但他其實心底裡一直抱有一絲絲期望。韓推官和崔娘子可是兩個聰明人,她們可一起謀劃什麼外人看不出辦法,來騙賊人。可現在,他心裡頭那一點點的希望都沒有了。那是真刀,真插在了崔娘子的身上。任憑什麼戲法,也無法做成這樣的欺騙。
潘氏非常滿意地笑了,命屬下放了耶律豆兒。
“韓推官果然是個狠人,前途不可限量。”
潘氏說罷,就帶著屬下上了馬,朝東去。但身影消失沒多久,就傳來打鬥的聲音,接著就有慘叫聲。再之後不久,便有身上掛著土和草葉的衙役飛奔過來回稟,他們已將人成功攔截,一共四人全都死了。有倆人被殺,潘氏和另一個是服毒自盡。
“他們早備好了毒藥。”
“敢跟開封府做交易,惹怒朝廷,必然早做好了讓一批人赴死的準備。”張昌嘆道。
韓琦面無表情地走到車邊,手落在了崔桃的臉頰上,然後輕輕地理好了她鬢角的發絲,用絹布將她蓋好。
王釗見到這一幕,卻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現在心情,又恨又怒又無可奈何。他甚至覺得韓推官根本不配碰她,可是這種情景,上面的人施壓下來,如果換做是他的話,他也沒有更好的處置辦法。
王釗偏過頭去,用袖子擦拭自己臉上難止住的淚水。隨後便有一輛舒適的馬車駛來,韓琦抱著崔桃的屍體進了馬車內。
陸續有趕過來的衙役通報,他們已經將整個路上報信號的賊匪都處置幹淨了,活捉了三名,但這三名好像知情不多,問不出什麼來。
李遠隨後趕過來,沒有看到崔桃的屍體,問王釗細節,王釗也不說,但從王釗表情多少能猜到當時的情況不怎麼好。
“他們什麼目的?”李遠急了。
“崔娘子帶頭剿滅了天機閣汴京分舵,又將地臧閣徹底傾覆。天機閣閣主很可能認定了這一切都是崔娘子所害,故他們要用同樣的方法逼死崔娘子,又因不信,逼韓推官對她的屍體插了一刀。”
王釗說到後來嗓子啞了,用袖子擦一下臉上殘留的淚水。
“我欠崔娘子的這條命,這輩子都還不上了。”
李遠不敢相信地看著王釗:“人真的死了?不是——”做戲?
王釗搖了搖頭。
李遠身子打晃兒,此時他的感受跟王釗之前的一樣。他本來半信半疑,還存有一絲希望,現在方知原來真是自己想多了。事發緊急,再聰明的人也回天乏術。
“崔娘子之前說的不錯,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麼諷刺。她當初該死的時候 ,絕地求生,好容易活了下來,甚至拜託了一切困境 ,越發風光了。可誰想到,在她最不該死的時候 ,卻必須去死。”王釗哽噎了一聲,泛紅的眼圈又蓄滿了淚水。
李遠難過地點頭,終究無可奈何,跟著王釗騎馬,一同回了開封府。
王釗下馬就匆匆去找韓琦,他要請辭,這開封府他呆不下去了。李遠見狀,也要跟王釗一起。隨後李才等衙役紛紛響應,一同在列隊,全部都要跟韓琦請辭。
半晌之後,張昌從房間內出來,看著眾人:“韓推官不在這,你們若請辭也輪不著找他了,他也要請辭了。”
眾人一聽,驚訝之餘,也沒有別的辦法,便都散了。
王四娘和萍兒備了棺材,大哭著從開封府運棺離開,沒多久,就在梅花巷的宅子裡掛上了喪幡。崔茂攜小馬氏等人在次日趕來,要將崔桃的屍身運回安平,為其舉辦喪事。
滿汴京城的人都知道,崔茂在這一日憤怒地上門找了韓琦,然後在其家中呆了沒多久,就怒氣衝衝離開。皇帝倒是下旨賞賜了不少東西給崔家 ,贊其育女有功,這次遼國使團的危機能夠得以解除,全要仰仗崔桃做出犧牲。
崔茂領旨的時候心裡卻不是滋味,曾經他是混賬地想過不讓崔桃活,可如今女兒真的去了,他心裡跟刀絞一般難受。隻恨自己醒悟得太晚,隻恨自己還沒能好生補償女兒,她便就那麼去了。
小馬氏本建議崔茂還是在汴京擇一處風水好的地方,安葬崔桃。按照規矩,便是將屍身運回去了,未嫁女也葬不了祖墳,那又何必讓這孩子在路上折騰一遭。
“她是為國捐軀,是我崔家的英雄,如何葬不得?誰要敢說不能葬,我便跟誰拼命!”崔茂厲害道。
小馬氏點點頭,這麼多年她終於發現自己的丈夫像一回男人。
小馬氏對崔茂哭著道:“咱們今日就啟程回去,我不想讓桃子在這裡多呆一刻。這裡是吃人的地方,何苦久留。”
“好。”崔茂立刻吩咐兒子崔沅張羅馬車,他們這就將棺材運回安平。
王釗和李遠等開封府眾衙役都列隊相送,也有不少京內百姓見到這一幕,都很懵,詢問怎麼回事。
所有開封府的衙役都被警告不準說出當日經過,此事列為機密事件,任何情況都不能透露。所以當百姓們問起的時候,他們最多隻能搖頭無力地苦笑。
百姓們中有曉得崔娘子家掛起喪幡的,又見崔家人運著棺材,就猜測到崔娘子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遇害了,不禁傷心起來,念著崔娘子的種種好,落淚跟著一同相送。
待崔家的隊伍離開汴京之後,汴京的百姓們少不得又是一番猜測議論,但隨著夜幕的降臨,不管是什麼議論都漸漸平息,終歸於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