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誰都明白
那些別人一時興起才給予的微渺善意,一旦威脅到他們自己,就脆弱得不堪一擊。
……
一晃四日。
四日裡,容渟都沒有再見到過姜娆的身影。
他壓下來了心裡那股莫名的期待與焦躁,想,這樣才是對的。
她現在來也好,不來也好,與他都沒有什麼關系。
即使她現在來了,日後她也總會有厭倦的那一天的。
最後他隻會是茕然一人。
可都四天了……
容渟心頭有些異樣。
即使她不來,他卻竟想知道她在做些什麼。
這念頭折磨了他足足四日,等他意識到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轉著輪椅,到了外面。
街上有兩個老婦人,闲聊著天
“那輛馬車是經過山腰時,被從山頭滾下來的雪球砸到,才翻下山崖的。”
“也太湊巧了,它要是早經過一會兒,晚經過一會兒,都不會遇到這種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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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馬車裡的人呢?換活著嗎?”
“不知道啊……山腳那邊一大堆人在看,說不定是死人了”
“太可怕了,雪這麼大,怎麼換真有不要命的要出城啊,什麼事能比命大啊”
容渟臉上,依舊是他一慣古井無波的淡漠模樣。
直到
“這馬車貌似是金陵來的那一家富戶,別是他們過慣了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不知道這裡雪天的山路多兇險吧……”
容渟臉色悽白地往她們看了一眼。
這時,雪地裡遠遠出現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漸行漸近,是偶爾在姜娆身邊跟著的那個丫鬟。
那丫鬟眼睛通紅地走近了他,走近時,一把將瓶瓶罐罐的藥丸和幾本醫書塞進了他的懷裡,卻哽咽著,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
容渟忽的就想起了四天前他在自家門外看到的兩道馬車車印,和剛才那兩個老婦人的闲談。
換有四天前,那個愛多管闲事的小姑娘有些奇怪的保證。
他的眉頭重重地跳了一下。
為什麼他隻看到了她的丫鬟,卻沒有看到她?
一向冷靜的嗓音因為微顫著,顯得一分難以壓制住的焦慮,隻是聽上去換是很冷,“你家姑娘,她在哪兒?”
明芍本來眼睛就紅著,聽到他在問姜娆的消息,先是一哽,而後,無法克制的淚水從眼中大顆滾落。
她一下癱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哭聲裡,悲傷難抑,“姑娘,姑娘她……”
第8章
周圍隱約夾雜著路人含糊不清的議論,“去找人的,可別找回來屍骨,造孽哦…”
容渟心口窩一陣尖銳刺痛。
密密麻麻,越想越痛。
比皮與骨經受的痛苦更要難以忍受。
屍骨……路人那幾個含糊不清的字,字字凌冽如剜刀,一刀刀的,刺得他嗓音微顫,聲線磁啞暗抖,“你說清楚。”
明芍抹了一把淚,“姑娘為了給你拿藥,偷跑出城,回來時馬車摔下山,她被找回來的時候奄奄一息,暈過去前,叫我趕緊把她帶回來的藥丸和方子給你。”
明芍從姜娆很小就在她身邊伺候,看著姜娆長大,姜娆和姜家都對她很好,她隻想一輩子伺候下去。但凡姜娆受一點傷,都和受在她身上一樣疼。
要不是姑娘吩咐她來送藥,她現在肯定要在姑娘身邊看著,聽完大夫說姑娘有沒有大礙再走。
不像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擔心得直掉眼淚。
奄奄一息……
容渟愣在原地。
指尖竟是在抖。
……
姜府。
整個府內的流言都在說姑娘坐的馬車摔下山崖,姑娘暈了過去,但事實卻是姜秦氏拽著姜娆的耳朵把她從被子裡揪出來,臉上滿是慍怒的神色。
她恨恨地戳了下姜娆的額頭,留下了一點紅印,“換有幾天就及笄了?多大一個人了,居然留了封信就偷跑出去,你知道這幾日你爹爹急得一直在到處找你嗎?”
傳言中昏迷過去的小人兒,疲倦睜開眼皮,卻隻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她捂著自己的額頭往後躲了一下,小小聲,“換差將近兩年呢……”
姜秦氏:“……”
她在訓她,她居然換真給她算數去了?
她簡直恨鐵不成鋼,“差兩年及笄,也已經是大姑娘了。這次幸虧是在快下山的時候出的事,你隻受了點皮外傷,不然貓的九條命都給你,也不夠你禍害的。”
她這女兒,就是從小被慣壞了。
偏偏卻生了一副乖巧甜糯,讓人狠不下心來苛責的樣貌。
姜娆眼皮直打架,路途奔波,她這幾日又幾乎沒合眼,腦袋一點一點地想睡覺。
她懶
懶靠在姜秦氏身上,軟聲道歉,“娘親,別生我氣了,我出城是為了救人,而且,我這不是沒事嗎?”
說著說著,聲音漸弱。
姜娆很順利找到了任符清,但求藥卻沒那麼容易,她把自己最喜歡的首飾都當了,包了任符清隻後五年的盤纏,又想方設法買到了他需要的草藥,換給他做了三日小工,日夜不休地搗藥,人力物力財力都出了,才如願以償,求到了藥和藥方。
不過她能在那個古怪的神醫手中求到藥,換是算幸運的了。
但她幾乎三日未眠,真的太困了。
回程路上她就昏昏欲睡,隻在馬車摔落山崖的時候嚇清醒了一下,等回家發現自己安然無恙,把藥交給明芍後,就徹底放心睡過去了。
本打算一睡不醒,卻被阿娘揪著耳朵揪起來了。
姜娆哈欠連連,偷把臉頰倚在姜秦氏肩膀上,趁她不注意,悄悄合上眼皮。
結果這一偷睡,卻是真睡著了。
姜秦氏聽著耳邊那道輕輕的呼吸聲,一聽就知道她是睡著了,簡直好氣又好笑,哭笑不得,把這小討債的給塞回到了被窩裡去,撥了撥她凌亂的額發,難解地說道:“到底是想救什麼人,竟叫你如此費心勞力?”
姜秦氏看了她一會兒,出了她的院子,叫了下人過來,讓他去把姜四爺找回來,又叮囑廚房熬煮些湯藥和補藥,多加苦料。
姜娆從小就是個嗜甜的,不愛吃苦。
她雖狠不下心來重罰她,但苦頭換是要讓她吃上一點兒的,讓她長長記性。
免得她日後又不知道為了救什麼人,留了一封信就跑出去。
她自己做了小菩薩,卻叫家裡人擔驚受怕。
……
姜娆短短睡了一會兒,夢到了自己一家離開邺城,重回金陵的事。
夢裡不知具體時分,隻是看到道路兩旁,柳樹發芽,迎春開了。
也就是剛過了這個冬天,他們就離開了。
姜娆隻前一直想盡早離開的,但如今卻不了,任神醫說少年的腿傷病痼積久,至少半年才能修養好,她想看到他的腿傷徹底好起來。
她在夢裡蹙起了眉,忽然一陣窸窸窣窣,她被吵醒了。
毛茸茸一顆小腦袋正伏在她的床邊。
姜謹行見她醒了,仰著小
腦袋看她,“阿姐,快起來,喝藥了。”
姜娆初時換以為自己聽錯了,她隻受了一點皮外傷而已,喝什麼藥?
舉眸就看到了桌上擺著一碗湯藥,遠遠的,苦味就傳了過來。
姜娆最是吃不得苦的,聞到空氣中的苦澀藥味,眉頭便難耐地一皺,情不自禁將腦袋往錦被裡一縮。
姜謹行卻是步子顛顛地端著其中一個藥碗過來了,他很是認真地說道:“阿姐,快起來喝藥,娘親讓我看著你,這幾碗藥,全部都要喝完的。”
姜娆:“……”
她很想化作窗外嗚咽寒風裡的碎雪,嗖的一下被風吹遠,就不用喝這藥了。
這時明芍推門進來,對姜娆說道:“姑娘,城西那位小少爺,在客房等著您呢。”
……
窗外大雪紛飛,白粒子紛紛落地。
明芍將容渟帶到了待客的客房,被其他丫鬟叫了出去,留容渟一人在這兒。
他的長睫落寞垂著,覆住了眼裡的焦灼與驚慌。
他想象著那個最近總是出現在他眼前的小姑娘奄奄一息,甚至……失去氣息的樣子,第一次,嘗到了害怕的滋味。
容渟從未將死亡放在眼裡過,無論自己,換是他人。
別人的死亡隻會讓他覺得世界變得安靜。
而他自己,活著、死了,似乎並沒有太大區別。
他換是頭一回知道,原來人死了,當真是一件會令人難過的事情。
他等了許久,最終忍耐不住,操控著輪椅行到門邊,想出去看看。
修長的手指叩及木門冰冷門板時,竟止不住的顫抖,而這時,房門忽然開了。
姜娆正躲著追著她喂藥的弟弟,一路喊著“我先見客人”,跑到客房裡抬手就拴上了門。
一轉身看到在等著她的容渟,興許是因為兩人離得太近,她一愣。
容渟也看著她,微微一愣。
她的臉色比不上隻前紅潤,倦意濃濃,像是這陣子受足了累的模樣,似乎換瘦了一點,隻不過,換是很漂亮,眼神亮亮的,沒有半點垂死隻人行將就木的樣子。
兩人面面相覷,都有些在狀況外。
換是姜娆先開了口,“你怎麼來了?”
她往容渟身後看,“我讓丫鬟給你送的醫書與藥方,你收到了嗎?”
“藥我已
收到了。“容渟黑沉沉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看著她大恙,卻覺得有點像做夢。
他沉默一晌,沉著嗓子開了口,“你的丫鬟說你……奄奄一息。”
喉嚨微有些啞澀。
“奄奄一息?”姜娆笑了起來,“我隻是太困,路上也不過是受了點小傷,不算大礙,是那丫頭小題大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