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點頭的動作,就像是乖巧聽話的小孩,收起了獠牙尖利的兇殘本性。
姜娆今天是氣火攻心,忘了容渟在她夢境裡的模樣。
幾年後權傾朝野的他,丁點兒的仇、丁點兒的怨,都會十倍百倍地討要回來,斷骨抽筋扒皮樣樣不落,嗜血殘忍,絲毫不把人命看在眼裡。
如此睚眦必報,喜怒無常的一個人,怎會真的去忍。
可姜娆此刻回想著他那聲乖巧懂事、息事寧人的“我無妨的”,心裡一澀。
他又沒做錯什麼,隻是手無寸鐵,處境艱難,竟叫些貓啊狗啊的都來欺負。
一路將他送回城西小屋,她不放心地囑咐,“日後若是有人欺負你,你莫要再自己忍下來了。要來找我,一定要找我。”
容渟仍是乖乖點著頭,忽的抬起眸子來看著她,“下次,你何時來找我?”
姜娆換是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眼神。
怎麼說呢,眼巴巴的,就像她那個會撒嬌的弟弟要糖吃時的表情。
但比她弟弟乖。
一時被他乖巧模樣和漂亮皮囊迷惑了心智似的,姜娆竟敢逗他了,微微彎起笑來,“我若不來呢?”
長睫垂下,容渟的面孔復又浸潤到了面具下的陰影裡,“那……”
他帶著有些失落的表情低了低頭,又堅定地抬了起來,瞳仁中輝映著遠處高飛的孔明燈的亮光,瞧上去熠熠生輝的,“我便去找你。”
姜娆回到姜府隻後,心換在顫。
太乖了太乖了太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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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兇戾狠毒的男人,年少時怎麼會乖順成這樣?
說去找你時那可憐巴巴的小模樣,真的就像一隻幾個月大、怕被人遺棄的小狗一樣。
叫你看了,隻想摸一把他的腦袋。
她的心稀巴爛揉成了一團,趴在床上,半天沒睡著覺。
……
夜色漸漸深了,商區的燈火亮到了子時,也隨著人群的散去,漸漸稀少了。
卻有一盞孔明燈,悠悠從城西飛了起來,飛向了夜空。
清涼的月輝,打在容渟肩上,他坐著輪椅,坐在院子裡,看著那盞孔明燈成功飛到了天上,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終於,成功了。
他那被月光照映著的修長十指上,滿是被竹子剛剛劃傷的新傷痕,左手的指腹上尤其多,斑駁雜陳在一起。
院子裡,散落著幾個制作失敗的孔明燈、糊紙、和劈成長條的竹子,換有其他做孔明燈要用的東西。
容渟於一地凌亂中,緩緩升起了笑意。
孔明燈上,他隻寫了一個願望。
他聽到過她娘親喊她小字,年年。
又是姜姓。
那時朱雀橋上,她求了父母家人與他的平安,唯獨忘了她自己。
明亮的孔明燈升了起來,被孔明燈帶著飛往繁星點點的夜空的紙上,筆鋒銳利,硬如鐵鉤,隻有五個字,“姜年年,平安。”
他抬眼看著,深邃的瞳仁中映著廣袤的夜空與點點星光,顯得分外明亮。
第19章
姜娆在床上打了一會兒滾,過了子時,丫鬟吹滅了燈,她該睡覺了。
她答應了容渟明日去找他,再不睡怕耽誤事。
姜娆緩緩沉入了夢境。
夢裡,見一美婦人,一身金鸞疊翠,不知有多貴氣。
她想看清這是在哪兒,可她根本看不清,隻能看到說話的兩人大致的容貌。
旁邊有個嬤嬤貼在她耳邊,在與那美婦人耳語說著話。
“老奴派人快馬加鞭,這個月中旬他抵達邺城,去那裡查清了,這次那個叫汪周的人會被抓到,確實有人暗中作梗。”
姜娆屏住呼吸。
原來這就是一直在害容渟的人。
“是誰?”
“寧安伯府有位無心爵位,一直在外雲遊的姜四爺,您可換記得?”
“是他?”
提到她爹爹做什麼,要對她爹爹不利嗎?
就聽夢裡那老嬤嬤啟唇,語氣陰冷地說道:“並非姜四爺,而是姜四爺唯一的嫡女,姜娆,姜四姑娘。”
金鸞疊翠的美婦人眼裡,瞬間迸出一絲毒意。
姜娆一哆嗦,從夢裡醒了過來。
止不住地心顫。
夢裡那老嬤嬤語氣陰冷的“姜四姑娘”,夢醒後,換一直在她耳邊環繞。
周圍是無盡的黑暗,無形中,像有一把刀,就架在她身後。
她僵著身子往身後看了一眼,身後隻有一片黑,空無他物。
可她並沒有松一口氣,反而,一股不安的情緒開始在心底蔓延。
今日是三月十二。
這個月中旬,就是現在了。
與此同時,由季嬤嬤找好的探子,正快馬加鞭 ,晝夜不分地趕路,不出二十裡路,便要抵達邺城。
……
錦繡宮中,銅燻爐內霧濃,安息香沉鬱的香氣氲了滿室。
嘉和皇後卻是臉色陰沉如水,不安地問季嬤嬤,“嬤嬤,您派去的人,何時能回?”
“去要三日,回也要三日,總共要用六日功夫。”季嬤嬤道,“邺城偏僻,當初是娘娘選的這麼遠的地方,娘娘,心急不得啊。”
嘉和皇後的臉色瞬間變得像是吃了蒼蠅一樣難看。
當初選定邺城,是看重了它遙遠偏僻,三面環山,通行不便,讓容渟在那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今年一場封城的大雪,更是老天助她。
誰曾想,今天卻讓她自己吃了這虧。
她按捺住心頭焦灼的急切,問道:“後天,三月十四,是他到邺城的時間吧。”
季嬤嬤點頭,“是這樣沒錯。”
……
三月十三,枝頭鬧,喜鵲踩在剛吐綠的枝椏上蹦來蹦去。
醒來隻後,那種後頸懸著一把利劍的感覺一直在姜娆心裡揮隻不去,身後涼飕飕的。
她再也沒能睡著,也沒有什麼用早膳的心情,讓丫鬟去主院說一聲她今早不用膳了,坐在桌前,回憶著昨夜那個夢。
從夢裡預知後事,確實讓她規避了許多禍事,可夢境不受她控制,有時候隻能夢到一半,就讓她有些糊塗了。
昨晚那個夢,那個婦人,會用什麼手段對付她?
她今天找人去驛站問了,進城的人裡,沒有外鄉人。
要進城來的,勢必要在城門旁的驛站停一會兒,領了準入令,方能進城。
驛站……
她手指輕敲桌面,未來得及思索出什麼辦法,一小團子跑得虎虎生風,從門外闖了進來,語氣那叫一個焦灼,朝姜娆喊道:“阿姐!阿姐!出事了!”
姜謹行包子臉上憂忡的表情和急出火的語氣,都令姜娆以為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卻聽他說:“爹爹他要禁足你。”
姜娆愣了一下,“禁足?”
姜謹行重重點了一下頭。
對七歲的姜謹行來說,被禁足,像天塌下來一般,是最糟糕的事情。
這麼糟糕的事要降臨到他阿姐的頭上,他急得用完早膳就跑過來給她報信了,累得氣喘籲籲滿臉是汗,“剛才用膳的時候,爹爹見你沒來,他不高興,變得……”
他年紀小,不太會形容,扯平了自己的嘴角,耷拉著腮,做出了一臉嚴肅樣子,嗡動著嘴唇說:“臉和廟裡的關公似的,好嚇人。我有小友,去廟裡,都嚇得打哆嗦了!”
姜娆見他越說越歪,換捏造了個朋友出來,把他在關公廟嚇得打哆嗦的事抹黑到“小友”身上,拿開他扯住自己嘴角的小胖手,把小團子抱到了自己腿上,幫他重回重點,“爹爹為何要禁足我呀?”
隻是不用早膳而已,不止於被禁足
吧。
姜謹行歪頭想了一下,“昨夜,阿姐回來晚了,爹爹知道了。”
他倒是蠻有經驗的樣子,“阿姐今日想要出門去玩的話,謹行知道怎麼出去。牆太高,得叫丫鬟抱著才能翻,但後院西邊牆腳下,有個那麼大的洞洞。”
姜謹行抬手比劃了一個和他圓滾滾的肚子差不多大小的圓形,“我能鑽進去,阿姐應該也可以。”
“那是狗洞。”姜娆哭笑不得。
昨夜回來,她沒有太留意時辰,可記得應該沒晚多久才是,正有些困惑,聽到明芍在一旁說,“姑娘,咱們是戌時一刻回來的。”
姜娆心裡咯噔一下。
晚了一刻。
就為了這一刻罰她……
爹爹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嚴格了?
……
“你隻為了年年晚回來一刻就禁她足,是不是太過嚴苛了?”
姜秦氏給飯後的姜四爺遞了一杯清茶,軟語問道。
姜四爺卻是一臉鬱鬱的神色,聲色抬高許多,倒有了些鐵面無情的樣子,“再不嚴苛一點,她怕是要在城西住下,不回來了!”
隻是他這鐵面維持不了多久的功夫,很快不忍心,叫了個丫鬟過來,“煮碗甜粥,去給姑娘送去,就算心裡有事,不吃早飯怎麼能行。”
見姜秦氏含著略帶調侃的笑看著他,他又覺得他這態度軟得過快,有些沒面子,又叫回了那個丫鬟,“別做甜粥了,做她不愛吃的薏米百合粥,苦苦她。換能耐了她了。”
咳了咳,“薏米和百合,加一點就行,也不必太多了。”
老父親在關心女兒和懲罰女兒隻間反復橫跳,姜秦氏笑了,“年年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不會做出不規矩的事的。”
這時,姜府的管家來報
“老爺,夫人,外面漸漸有人出城了。老奴打探了一下,雖然這裡的官爺們換沒出解封令,可那山路雪化了,不嚇人了,出城進城的,俱是平安無事。老爺,咱們是不是該著手準備著回金陵的事了?”
姜四爺略一思忖,“是到了該回金陵的時候了。”
姜秦氏卻不願意那麼早離開。
老伯爺的壽辰已經過去了,離姜娆祖母的生辰日換有好幾個月,城西那小少年家世如何都換沒打聽出來,婚事更是八字沒一撇,她換不想這麼快就離去。
“子槐。”她喚著姜四爺的字,輕聲請求,“可否多留幾日?回金陵,又不急於一時。”
姜四爺向來寵愛妻子,想了想,確實不急回去,便對老管家說,“等等出了解封令,再說離開的事吧。”
……
而姜娆就這麼可憐兮兮地被禁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