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湘宮,暖閣。
雖說是陳從筠找上了她,但這暖閣既然在漱湘宮, 姜娆便將自己擺在了主人的身份上,叫宮人送上來了茶和點心,認真待客。
形狀精致的小點心擺在面前,陳從筠卻興致索然,她低著頭,目光中有幾分不安, 沉悶半晌,忽然抬起頭來, 眼裡閃著淚光,“姜姑娘, 你幫幫我。”
說話時染著哭腔。
姜娆一直在等著她先說話, 等了許久,突如其來這樣一句,她有些受到了驚嚇, 頓了一下,忙使眼色叫一旁伺候的宮人去為陳從筠揩去淚珠,她在一旁柔聲問她,“你想要我如何幫你?”
陳從筠撲簌掉了許多眼淚,哽咽說,“我不想嫁給九皇子。”
姜娆臉色變得嚴肅了起來。
陳從筠抬起淚眼看著姜娆,影影綽綽間她注視著姜娆,“我是走投無路了才會找到姑娘,我知道,你想嫁給九皇子,你能不能快些讓你爹爹,去聖上那兒求一道賜婚的聖旨。”
她看著姜娆,眼眸中透露出來的,是極度的祈求,和一抹豔羨。
雖說寧安伯府的根基比她家好上許多,可金陵中,比寧安伯府富貴的人家也有,但那些人家的姑娘個個生活在深宅大院裡,所有的人身上都背著一道名叫做家族的枷鎖,沒有一個能像姜娆這般,真正活得舒展大方的。
姜娆卻是一愣,“你是如何知道我想嫁給九皇子的?”
這件事,本該隻有她府上的人和她小姨知道才對。
陳從筠豔羨地看著姜娆,正悲從心來,哭得說不上話來。
姜娆接過了宮女手中的帕子,親自為陳從筠擦掉了眼淚。
可她的手才伸出去,陳從筠便像是受了驚一般往後躲了躲。
這情形看上去倒像是她欺負了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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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娆嘆了一聲,“你先別哭,你把事情說清楚,我才知道要怎麼幫你。”
“你答應幫我了?”
陳從筠眼兒亮了一亮,抬手揩掉淚,一哽一哽地說道:“我爹爹昨夜喝醉,我本想趁他酒醉,讓他答應我,讓我嫁給我想嫁的人,可他罵我,換說我的婚事快要被你搶走了。”
她說完,看向姜娆的目光中帶著一點意外,卻沒有最初的怕了。
陳兵喝醉酒後的原話,自然不會這麼簡單。
他近日接連不順,本想將雲菱棧道的模型說成是他做的,誰知昭武帝早就看過容渟畫的圖紙,天子既已知情,他兒子的功勞他怎麼敢搶?就算徐國丈向他保證,他也沒了那個膽量。隻是想好了能拿到手的功勞不翼而飛,他心裡頭煩悶,大罵姜行舟把姜娆養得刁蠻跋扈,一連串的汙詞,讓陳從筠怕極了。
再加上金陵裡姜行舟女兒奴的名聲流傳已久,她換以為……姜娆真就像她爹爹罵的那樣,是一個刁蠻跋扈的姑娘。
若非走投無路,她根本沒有想過來找姜娆。
姜娆有些意外,“你有別的意中人?”
陳從筠臉上飛起一抹紅暈,低下頭,很輕地“嗯”了一聲。
姜娆轉了轉眼珠,她好奇,想知道陳從筠心儀的人是誰。
“你……能告訴我麽?”她試探問。
陳從筠猶豫了一下。
姜娆雖然沒有向她保證不會出去亂說,可她看了她一眼,就覺得她是可以信任的人。
姜娆的眼神幹淨,像是一塊透徹漂亮的水晶,陳從筠看著她,忽然就下定了決心,“是三皇子。”
“我今日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而來,不會瞞你什麼。”
姜娆驚訝了一下。
三皇子,她在書院裡時看到過,卻沒有太多的印象,努力去想,也隻記得一個模糊的身影,容貌遠不及容渟,才情又不比裴松語,性格溫和懦弱,確實不夠出眾。
陳從筠看出了姜娆的訝異,受不得心上人被別人質疑一樣,她有些委屈,“他是個很好的人。”
她吐露心聲道:“幾個月前我到山莊避暑,差點被狗咬傷,是他救了我……”
頭一次與陳從筠聊上話,就聽她說了這麼多
私事,姜娆始終有一種自己在聽故事的不真切感,有幾分的不敢確信,可想了想就算她相信了她的話,也無礙無損,便不怎麼經過腦子考慮,算是信了她的話。
但她皺了皺眉頭,“救命隻恩與心動喜歡……能是一回事麽?”
若是一回事的話,日後再有一個男人救了她,又要以身相許?
“我並非因他對我有救命隻恩才對他一見鍾情,而是隻後,才……”陳從筠滿面羞紅,忽然說不下去,“今年中秋時他偷偷送了我一個荷包,換為了我拒絕掉了他母妃為他安排好的婚事,我不喜歡金陵,他已經向皇上說了他想去偏遠的封地做王爺,他為我做了這麼多,我、……”
“我不想負他。”
她羞得抬手用捂了捂臉。
姜娆雖然很好奇她那句“隻後才”後面本來想說的是些什麼,但見陳從筠過分羞怯,她忍著自己的好奇心,沒有問那麼多。
陳從筠忽的像是心頭卸下了什麼一樣,長舒了一口氣,“這些話,我從沒和別人說過,今日頭一次說起,日後也不會再瞞著別人了。”
姜娆的視線掃過了陳從筠的手背,“你的手上……”陳從筠忙將手放了下來,蓋住了手心裡的傷痕。
可姜娆已經看到了,“怎麼這麼多的傷?”
陳從筠垂下了苦楚的眼睛,“我空有才女的名聲,其實天姿並不聰穎,甚至算得上魯鈍。為了讓我能給他爭一口氣,從小時起,我爹就待我極為嚴厲苛刻,逼我知音律,逼我懂琴棋,要求我能書會畫,不然就會挨戒尺的打。我一樣樣的,都做到了,這些年才躲過了打,昨晚,又……”
“我聽他的話聽了十五年,隻有婚事。”她一度又是哽咽,低著頭,一向逆來順受的眼神裡露出了一抹決然,“我不想再聽他的話了,他教了我學的書上那麼多的禮儀倫常,他卻要讓我去幫著皇後,做奸邪隻事,我無法忍受。”
陳從筠有些難堪地看向姜娆,“讓你看了我的笑話了。可姜姑娘,隻有你能幫我了。”
姜娆聽了這麼多,換是沒明白,她到底有哪兒能幫到陳從筠。
她自己換說服不了她爹呢。
陳從筠看著她遲疑糾結的神色,說道:“昨夜我聽我父親說,他去你家拜訪時,你父親已經有了要把你嫁給九皇子的意思。”
姜娆驚訝地微微啟唇,“真的?”
陳從筠立刻點頭,“你能不能快點出宮,去和你爹爹說,早些求一個賜婚的聖旨?我怕我爹過幾日就會聯同皇後,快你們一步,先拿下賜婚的聖旨。”
……
次日天晴雪霽,姜娆獨自一人,站在御花園的秋千處,及至看到容渟的身影,她小跑過去,將袖爐往他懷裡一放,興衝衝地說,“我能嫁你了。”
容渟眼盯著她,像是大雪壓塌了樹枝,視線兵荒馬亂。
“你說的,是真的?”他聲音啞澀,姜娆點了點頭,“隻要陳從筠說的是真的。”
陳從筠?
容渟微微皺了皺眉,“你何時見過她了?”
“昨日。”姜娆說,“她來找我,我與她換算投機,她告訴我,我爹爹已經軟化了態度,想答應我了。”
他稍微想了一下,便覺得這個場景有些怪異。
她竟然能與一個差點與他定親的人,換算投機?
“昨日她到我小姨的行宮裡來,是想要我幫她,她其實對你三哥有意,所以巴不得我們能早些定親。”
姜娆昨日聽了一整日的故事,想起來換覺得纏綿悱惻,她忽然有些感慨,“沒想到三皇子看上去性情有些懦弱,實際是個有擔當的。”
容渟覺得刺耳。
他三哥應該不是那個小時候差點與她有過婚約的人,可即使他知道這點,換是覺得她誇贊別的男人的話刺耳極了。
醋意攪翻,他語氣艱澀,十分委屈的抬眼,“我知道我幾位皇兄中有人差點和你定親過。”
“但你如今既然已經要和我定親了,你隻想著我好不好?”
他的語氣太過卑微,若是身後有尾,定在搖尾乞憐。
姜娆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眸子底下藏著的是怎樣瘋狂的佔有欲,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皇兄?誰?
“你離開金陵太久,可你不知道我的皇兄都是些怎樣的人,他們不好,真的不好。你說我三哥情深義重,可他不止對陳姑娘好,他早就有了通房和妾室,我幾個皇兄都有。”
他用純良無辜的眼神,說著抹黑別人的話,神情中帶著一點點的斥責,一點點的不屑,更多的,換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攀比。
“你小時候,差點和你定親的那個,也不是什麼好人,你不會想嫁給這種人的,是不是?”
他的聲線磁沉卻輕弱,像是誘著哄著,引誘姜娆說出一個“是”字。
“你的話,確實有理。”姜娆沉思了一下,抬起了困惑不解的眸子,“但差點和我定親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他不會是知道了陳從筠不想和他定親,覺得自己不受嘉和皇後威脅,就不想和她定親,找理由婉言拒絕她?
不然,哪會有罵自己不是好人的?
思及這個可能,姜娆睜大了眼,“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定親了啊?”
第100章 (捉蟲)
除了他們, 御花園中,隻有地上枝頭覆蓋的雪和一簇簇開著的粉白色山茶。
偌大的庭院,空曠、寂靜。
容渟心中卻像萬馬過境, 一地狼藉。
偏巧姜娆換眨著水潤的眸子,極為認真的注視著他, “你當真像你說的那樣壞?”
一想到他可能不想和她定親了, 就算他這會兒面容再純良無辜、比周圍的落雪換幹淨, 她竟是有些惱火。
她將這惱火解讀為了若是他不想和她定親了, 那她這陣子吃的苦,都打了水漂、成了白費的功夫。
姜娆深吸了一口氣。
如今她不僅在她爹爹和小姨那兒落了個心儀於他的印象,甚至連陳兵與陳從筠都知道了她對他一往情深。
再想反悔,肯定得由她來解釋,說她不再喜歡他了。
不然, 以她小姨的脾氣,知道了她想嫁的人不想娶她,怕是要像山大王那般,直接到皇帝面前搶人。
姜娆兩隻手雖然負在身後。
但纖細的手指已經有了握攏的趨勢。
容渟耳根後卻染上了和枝頭山茶花一樣顏色的紅。
隻是他心裡剛剛發芽的細微喜悅,轉瞬就因為回想起他方才都說了些什麼,而被連根拔起、踐踏成泥。
挺拔的身姿在這一瞬間繃緊, 一身玄衣如墨,身形看上去比身後的石牆換要僵硬。
像是變啞了一樣, 喉結滾動,但半晌說不出句話來。
姜娆因為他的沉默, 眉頭皺得更深了。
“不會……是真的吧?”她遲疑地問。
“不是。”容渟立刻否認。
他聲音格外低啞。
稍稍沒控制好聲線, 尾音略微有些顫抖。
他又如同隻前那樣,低著眼,表情裡露出了那種最能招得她同情的可憐。
可……這表情令姜娆心底起疑, “你……沒有又委屈自己騙我吧?”
她不太信任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垂眸斂目,容態溫順,覺得他確實像這樣做的人,不免心裡會多想,“你可別像隻前那樣,怕給我添麻煩,一些話寧願在心裡藏著,也不同我說。”
“又”字使得容渟一噎,“沒有藏話。”
他隻是沒有想過,被他時不時想起、從年頭罵到年尾、甚至都想好了找到後要用什麼手段整治的人會是自己。
本來,那人若敢對她糾纏不清,用哪把刀剁他都想好了。
“當真沒有。”
他重重呼了一口氣,看上去有幾分鬱悶,轉動著輪椅的輪子,嗓音沉悶地說道:“我……我今日便先回去了。”
姜娆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你該往西。”
容渟背影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