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話,幾個字,道盡所有辛酸。
他原是個志在天下的少年,如今卻被逼迫著偏安一隅,連家門都沒走出去,就已經失去了走出去的資格。
阿洛仔仔細細翻過那些書本,書房裡的書有很多,她翻到半夜,就連那位侍候的丫鬟都撐不住歇息去了。
看到最後,從那些字字句句中,她的腦海裡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八歲之前,少年意氣風發、壯志凌雲。八歲之後,他胸中猶有溝壑,卻苦於無力,語句間不乏自嘲與對老天不公的憤懑。
從始至終,少年都不曾懷疑過自己的家人。
那簡短的話語裡,時不時就能看出他對自身的痛恨,以及對精心照顧自己的家人的感激。
他的父親深明大義,他的後母慈愛和藹,爺爺對他更是關懷備至。
哪怕成了廢人,他的家人們也從未放棄過他。
從這些書中,阿洛也找到了他“生病”的原因,某次傅言禮去外祖家看望老人,回程的路上遭遇劫匪,劫匪搶了財物,得知他是傅家長孫,又用他來要挾傅家謀財。
為了防止他逃跑,劫匪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打碎了他的尾椎骨。最後他被救了回去,劫匪打劫說出去終歸不好聽,傅家便對外說他突生疾病。
然而事實上,傅言禮心心念念感激的家人,才是造成他悲劇的兇手。
這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夜深人靜之時,桌面上攤開一張白紙,阿洛手持朱筆,筆尖沾著朱砂,手臂高懸,抬筆在紙上走筆遊龍地畫下一道符箓。
如果用黃紙效果會更好,可惜一時半會找不到黃紙,隻能用白紙替代。
不過也沒關系,符能產生效果,是因為其中的天地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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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靈氣的人,用上再好的朱砂黃紙,畫出來也是一張廢紙。靈氣充裕的天師,墨水白紙都能畫出威力巨大的符箓。
一連畫出好幾張符,阿洛心滿意足地收筆,她抖了抖畫好的符箓,白紙上鮮紅的印記在夜晚看起來頗有些觸目驚心。
將符紙折好藏進袖口,抬眼一看,窗外天色竟泛起魚肚白。
這一晚上,時間都是正常的。
推開書房門,蒙蒙亮的天空下,可以看見一些早起做事的丫鬟下人,比如就有給大少爺煎藥的,有做飯食的,有打掃院落的。
丫鬟蹲在廊下給藥爐看火候,阿洛從旁邊經過,聞見一股子濃鬱的藥香。傅言禮每天都要喝藥,但由於時間流速的原因,她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還是第一次。
望著那咕嚕嚕冒泡的藥爐,阿洛出聲問:“大少爺每天喝的是什麼藥?”
丫鬟說:“是強身健體的,全是百年的老山參和靈芝,頂頂好的東西呢。”
阿洛點點頭,隻問了這麼一句便離開了,似乎隻是好奇一般。
回到傅言禮的房間,她聽見身後有人小聲嘀咕,說什麼大少奶奶一夜未歸,應該是去見什麼人了吧?
明明她一晚上都在書房,可在眾人眼中,卻是與人私會去了。
在原來的時間線裡,這位大少奶奶也絕對不無辜。
接下來一整天,時間仍是正常流轉,阿洛也一直沒有給傅言禮下藥。
到了傍晚的時候,有人過來跟她說,大夫人叫她過去說話。
阿洛想也不想就跟著去了,她一直等的就是這時候。白天她就發現,沒有“劇情”指引,她走不出這個院子。
臨出門前,身後響起咕嚕嚕的聲音。
回頭便見一個丫鬟推著傅言禮站在院子裡那棵大槐樹下,正是春暖花開之時,槐樹結了一串串白色的花,像風鈴一樣垂掛下來。
男人換了一身衣裳,黑漆漆的布料包裹著他瘦弱的身軀,襯得他臉色慘白如紙,一雙黑眸越發古井不波、幽深難測,整個人形如鬼魅。
阿洛與他對視,突然轉身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和他視線平齊,問道:“想看一看大海是什麼樣子嗎?”
傅言禮神色有些愕然,直直盯著她。
前方帶路的丫鬟快走不見了,阿洛也來不及多說,丟下一句“我馬上回來”,便起身匆匆跟了上去。
很快到了大夫人的院子,大夫人在花園涼亭裡喝茶,身邊守著兩名身材健壯面容俊朗的下人,阿洛一看就知道這兩人都跟她有肉體關系。
大夫人為何找她來,阿洛不清楚,也不關心。
她來這裡的目的隻有一個,查清楚這些人究竟要對傅言禮做什麼。
因此一見到大夫人,阿洛便從袖中掏出符箓,幾張符箓夾在指間甩出,哆的一聲黏在涼亭柱子上,僅僅一息時間,這個涼亭便籠罩在她布下的結界之內。
沒有她的允許,無人能夠察覺裡面的動靜,陣中之人皆為她掌控。
接著,她又在眾人驚訝的視線中,捏起一張符啪一下貼在大夫人額頭。
阿洛淡聲問:“傅言禮的病從何而來?”
大夫人神色驚疑不定,她想大聲斥責,想喊人來保護她,身體卻像不是自己的一般,一動也不能動。
甚至她的嘴巴,自動自發開口說起了話:“十年前,我僱了一群窮兇極惡之徒,叫他們捉了那小畜生,狠狠折磨一通,打斷了他的手腳骨髓。也不能怪我,誰叫他那樣出風頭呢?若是他平庸些,我也不會做得這麼絕情。”
大夫人滿臉恐懼,偏偏口中不停歇地說道:“要怪便怪他爹,自我嫁進傅家以來,老爺便隻進過一次我的房門,他整日吃齋念佛想著前妻,叫我一人獨守空閨寂寞難耐,我連個孩子都生不下來,遭無數人背地裡恥笑,隻好拿那小畜生撒氣。”
即便早有預料,阿洛心中仍是無比沉重,她繼續問:“你做這些事,就不怕被人知曉?”
大夫人聞言,反倒咯咯笑了起來:“我可不怕,我做的這些,老太爺可都是知道的,那小畜生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樣,老太爺恐怕還會感激我出手,叫那小畜生走不出這家門呢。”
“什麼意思?”
“小畜生八歲去外祖家,便是想上京拜師求學的,老太爺怎麼可能放他走呢?他走了,往後恐怕就不回來了,就和他那三伯一樣,聽說如今都在京城娶妻生子,瞧不上咱們這鄉紳之家了。”
第228章 第八章
傅言禮剛出生便有大師上門,與傅老太爺說了一席話。當日到底說了什麼,至今也無人知曉,後來傅言禮母親月子裡去世,哥哥也意外身亡,再加上他自身的“怪病”,便有人說他是煞神轉世,會害死周邊所有人。
這個傳言傅家沒有澄清,因此所有人便信以為真。
可傅言禮母親與哥哥都是被人害死,他的病也是人為,更何況他生來便天資聰穎、才華橫溢,這樣的人想來前途定然不可限量,絕不是什麼煞神。
所以傅言禮真正的命格是什麼,真相呼之欲出。
阿洛想到有書中記載,世上有一種人叫十世善人,每一次輪回他們都會做出對世間有益的大善事,接連十世,積攢滿了功德,便可位列仙班。
這樣的人舉世罕見,堪比鳳毛麟角。
她想到傅家屹立千年不倒,想到那十一道封印牌樓,想到丫鬟說的那棵傅言禮出生那天栽下的槐樹。
蒙在眼前的面紗被揭開,她終於明白傅老太爺的打算。
縱容大夫人打斷傅言禮手腳,將他困在傅家老宅不得出,縱容大少奶奶下毒害死他,因為老太爺馬上要壽終正寢,傅言禮必須死在他之前。
不過傅家要想謀取他的功德,就不能由傅家人沾染因果。
所以必須借著兩個外姓女人的手,來促成傅言禮的死亡,這樣他死了,也怨恨不到傅家身上,隻會恨那兩個女人。
為什麼一定要大少奶奶去下藥?因為大少奶奶的命格,是天陰之命。
陰年陰月陰時出生的女子,體質極陰,這樣的體質就好比那唐僧肉,任何鬼物見了都想咬一口,實乃大補之物。
據大夫人所說,這女子生下來養不活,家裡人將她送去尼姑庵寄養,十五歲被傅家找到,十七歲嫁了進來。
明面是給傅言禮衝喜,暗裡卻是用她身上的陰氣,去掩蓋傅言禮身上的功德金光。
像十世善人這樣的大氣運者,一般暗中都有神明庇佑,普通人傷不了他,傷了也會被反噬。
比如大夫人,她害得傅言禮無法行走後,自己便也不知不覺染了一種怪病,整日離不了男人。她欲念高漲,發作起來毫無理智,甚至跟自己的兒子做下那等逆倫之事。
大少奶奶是極陰之體,幾乎一隻腳踏進了冥府,她來害死傅言禮,神明會被蒙蔽,以為是鬼物作祟。
想通一切之後,阿洛當即離開大夫人院子,準備回去找傅言禮。
她前腳踏出門,後腳幻境中便鬥轉星移,眼前事物發生巨大變化。她從大夫人院門口,來到了花園池塘邊。
雙手被縛在身後,有人壓著她的頭,讓她跪倒在地。
在她旁邊不遠處,擺著一張木架床,床上躺著一個男人,正是傅家大少爺傅言禮。
傅言禮雙眼微微閉合,卻又留有一條縫隙,一副將睡未睡的模樣,他整個人比之前更加消瘦,形銷骨立,簡直瘦脫了型。
蓋著他的被子顏色慘白,仿佛他已經死去,他身上是遮蓋死人的白布。
阿洛卻清楚感知到,他尚且留有一口氣,並未真正去世。
周圍人都在哭泣,老太爺身子幹癟,坐在紅木椅上,他身旁站著兩個中年男子,分別是他大兒子二兒子,他後面是一群傅家小輩,所有傅家血脈的人,都站在他身後,與另外一群由大夫人帶領的下人泾渭分明。
阿洛跪在地上,前方是碧玉一般的池塘,右手邊是傅家人,左手邊是大夫人等。
所有人都看著她,前方一名面容威嚴的老者大聲宣讀著她的罪狀,毒害丈夫、紅杏出牆,不忠不義,毫無廉恥。
最後,那老者問她:“李紅雪,你可知罪?”
阿洛抬起頭來,背在後面的雙手輕輕一掙,那綁著她的繩索莫名就解開了。她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站起身,一腳把前方那老者踢進了池塘裡。
老者顯然不會遊泳,在水中掙扎浮沉,周圍人也瞬間亂了起來,誰也沒料到這麼個發展。
阿洛卻不管周遭的混亂,她往床邊走去,有人撲過來拉她,她抬手一揮,那些人便滿面驚恐地化作煙塵消散。
這幻境裡的所有人,其實都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