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自顧自念叨了許多,說了很多過往的事,故事的主角是她和明月,我隻是其中的背景板。
她隻是想找人說說話,但我們之間又沒有共同的話題,所以隻能翻著過去的事說。
「明月算是得了好的歸宿,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為她高興,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小姐突然捂著臉哭起來,我手上的白玉梳子被拂到地上摔成兩半。
我蹲下去撿起梳子,「小姐,人各有命。」
「是了,是了。」小姐如此喃喃著,自此生了大病一場。
小姐生病期間明月來看過,但她沒有敢進門去,「是因為我吧!」
我沒有說話,一個是待我極好的小主,一個是我同胞妹妹,我不知應該偏心於誰。
「自小大家都說我長得極好,飛上枝頭也隻是時間問題。」明月第一次和我說這些事,之前她多將這些事說與更親近的小姐。
明月透過虛掩的門縫望進去,企圖看見紗帳後正睡下的小姐,「所有人都說我真幸運,可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事已至此,今日這話奴婢全當未聽過,望周婕妤此後勿要再說。」我慢慢把門關上,切斷了明月的目光。
皇命不可違,蝼蟻自當感恩,怎可生反抗之心?
明月轉過身慢慢地離開了,我不知道我這個心思簡單的妹妹到底能否明白,走到如今誰都再也回不去了。
「外頭是誰來了?」小姐問道?
「回娘娘,是李貴人的嬤嬤來問候,順便送了兩隻上好的人參。」我對我的主子撒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謊。
小姐輕聲應了一句便沒再答話,我聽應是又睡了。
站在屋外我看著雨滴打到開的正盛的海棠上,花瓣簇簇落下落入水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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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小姐,見到此景一定會蹙眉輕嘆然後傷感地吟一句詩詞。
但我站在這裡隻是想,今天應當是很難夜觀天象了。
「這天真是炎熱,這剛坐下就想要喝茶。」明月進了屋後剛剛落座就抬頭看向我。
我低眉順眼地走過去給明月斟茶,就如同普通的宮女一般。
明月心安理得地受著我的服侍,小姐看著這一幕臉色卻慢慢冷下來,但她並未說什麼。
「這茶泡的什麼東西,拿去倒了!」明月突如其來的發難讓我不自覺地抬起頭來。
「我這裡還輪不到你做主。」小姐拿起茶盞輕抿了一口。
對於宮中的風言風語我也有所耳聞,雖說明月如今正得聖寵,但她的出身永遠是她心底的一根刺,而每每看見我這根刺便疼得更厲害。
5
「奴婢這就重新上茶。」我上前去拿明月手中的杯子,她卻歪了歪手將滾燙的茶水潑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微微抬眼看了明月一眼,由於我是背著身的小姐並未發覺這邊的異樣,於是我依舊面無表情安靜地收拾好一切退了出去。
等我重新沏茶再進入內室的時候明月已經離開了,「娘娘,周婕妤走了嗎?」
小姐微微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她變得太多了,已經不是我認識的明月了。」
「人都是如此的,隨著境遇都會慢慢成為不同的樣子。」我將手裡的茶放到桌上,見小姐偏著頭我就知道她的偏頭疼又犯了,於是走過去翻出幾粒藥丸。
「我自認待她一直都如同妹妹,可時至今日她卻變得如此。」小姐接過藥服下。
就是這種態度讓生於底層的女孩子心生錯覺,認為自己也算是世家半個小姐,如有機會便會不惜一切跨越階層爬上去。
不僅是明月,我也一樣,我的不甘、貪婪、野心絲毫不比明月少一絲一毫。
因為小姐的寬厚,我有了機會讀書識字,接觸到我本一生無法靠近的東西。
無論是我還是明月,我們都賭上了自己的一生。
「如果還有再選一次的機會,我想我依然會選擇明月而不是你。」小姐服下藥後背對著我慢慢側著躺下。
「那是自然。」我露出苦笑來,美貌是在無其他先知條件下最優選。
「如果我後悔了,我該如何面對這幾年。」小姐像是安慰自己一般說出這番話。
我未作聲,隻是慢慢替小姐拉上了門。
我從始至終都扮演著小姐身後的忠僕,沒有自己的顏色與光亮,像隨行的影子般。
不受人關注,也沒人在乎我,但也正是如此我逃進了那無窮的星象與算法中去。
我守在門外拿出隨身的冊子,看著上面的殘題閉上眼睛陷入我自己的世界裡。
直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我睜開眼是去而又返的明月,她示意我同她來。
「今年你就到了年歲吧,出宮去吧!」明月半是命令的語氣。
「如果娘娘同意,自然是要走的。」我把手中的冊子合上,沒有如同人前那般對她行禮。
「真不理解你,還在研究那些,有什麼用呢?」明月瞥了一眼我手裡的冊子冷哼了一聲。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沒什麼用,隻是喜歡。」
如果真的有用造福的也是後代,和我應當是沒什麼關系了。
「出了宮後我會替你謀一樁好親事的。」明月如此說著。
我對這種事向來沒什麼概念隻是幹巴巴地說了聲:「謝謝。」
我和明月雖為姐妹但因為脾氣秉性不同,所以關系算不上親近,如此說了幾句話後徹底冷場。
明月煩躁地擺擺手示意我她要走了,她都走出去好久我才像是後知後覺地追上去。
「幹嘛?」明月轉過頭來。
「恭喜你。」我說。
明月眼眶慢慢紅了,她或許在想我在說哪件事,是脫離奴籍,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還是做了宮裡的貴人?
6
但最後她依舊嘴硬地說:「哼,你說的太晚了。」
宮女到了年歲便應當出宮去,除非有主子特批。
我與小姐說實話主僕情年頭隻是勝在久,論深厚自然是談不上。
監天司的資料我入宮的這幾年已經牢記於心,我對這裡也沒有留戀。
正如明月所說,她為我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城裡有三間吃食鋪子的商人。
我隨著媒婆去相看的時候心中無所感,反倒是這個小胖子害羞得面紅耳赤。
小胖子說:「他們說你算賬算得好極了……」
「隻是略懂一些算籌之術。」我打量起眼前的這個人來,看樣子不知為何年紀比我要小上一些。
劉媒婆見我神色忙在我耳邊吹風:「家裡剛分了家,這傻小子對經營一竅不通,以姑娘的手段來了可是掌錢的。」
我自知年歲已不佔優勢,又非生得一副好樣貌,如果沒有明月貼的嫁妝我連商賈之流都攀不上。
見我應允般點點頭,劉媒婆趕緊對著這小胖子一通忽悠,反正最後這婚事就算是定下來了。
我搬進明月為我父母置辦的院子中等著出嫁的日子,我的父母比我都要開心,他們一輩子都給人做著下人,不僅對自己的人生沒有選擇,甚至生下的孩子也算是主人家的財產。
如今他們擺脫了奴籍,又有了自己的家,甚至還能看著親生女兒風光嫁人。
無論他人如何說明月靠著不入流的手段爬上去,我是沒有資格如此評價的。
我如今的體面都是明月爭來的,無論她是不是所謂的以色侍人。
我的婚禮雖說不同於權貴的十裡紅妝,但小胖子真的還算是有一些家底的,至少在普通姑娘眼裡已經是可以入夢程度的。
我就這樣跨進了一個張燈結彩有著三間房的院子裡,給著一個有著三間鋪子,在家中排行老三的小胖子做了媳婦。
婚後正如劉媒婆所說,家裡的賬本全部擺在了我的案頭,我成為了張記果脯的老板娘。
白天我算著店裡的盈虧,晚上我算著月亮的圓缺,偶爾和小胖子算算秋後帳。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著,我慢慢變得和這條街上所有的已婚婦女一樣,嘴裡也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腔調,唯獨不同的是我在等著我少年時期觀測天象時發現的那個錯誤。
小胖子對我晚上坐在院子裡看星星一事很是不理解,但他一直認為我和其他姑娘不同,從宮裡出來的自然應是有些高雅的愛好。
所以他不知道從哪淘來了西洋的玩意,眼巴巴送到我手裡說這東西能看到月亮上。
真是難為他能找到西洋鏡,不過我也確實需要這東西,省的還要跑去找我的老師岑先生去抄錄星象。
說起來我出宮後又去找岑先生屬實嚇了他一跳,「這麼多年你這丫頭竟然還在……」
看到我抄到監天司幾百年的記錄後他更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他知道我自創了一套算法後會不會驚得胡子都立起來,我在心裡這麼暗自發笑。
7
「這種死腦筋怎麼便生給了你了,我那麼多門生個個位高權重卻無一人專心把學問做下去……」岑先生偶爾會因為自己滿腹才學隻能傳給我這個女娃而捶胸頓足。
「哦,你放心,我嫁了人一樣研究。」我手邊堆滿了演算紙,心不在焉地說。
「我倒是希望你嫁人了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岑先生嘟囔著。
但是我大婚那日他還是來吃了喜酒,據說醉酒後還威脅小胖子說如果他影響我在天文上的研究,他就是千古罪人。
但不知為什麼我向來健康的身體總是生病,大夫來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吃了好多藥也沒用。
不知是不是仰望星空太久了,我愈發覺察到自己的渺小,好像偶爾消失也是應該的。
隻有小胖子在我生病的時候著急得很,偶爾還會哭出聲來。
隨著入夏我的身體也沒有好起來,但隻是比常人虛弱一些,不去幹重活並不礙事。
小胖子讓我每日坐在最大那間鋪子裡查查總賬就好,其他的事他會僱人去做。
偶然的一日一位公子駐足在鋪子前許久,我見他遲遲不進來於是走了過去。
這位公子問我:「這塊板子是誰寫的?」
「是我,請問有什麼問題?」我再三確認了一下板子上的信息,沒有錯別字,價格也是合理的。
這位奇怪的公子打量了我許久隻是說我的字和他的一位故人很像,不過想來隻是湊巧罷了。
在我的極力推銷後,他買了半斤果脯離開了。
再次見到這位公子的時候是幾天後在岑先生那裡。
「一個兩個真行,她家是賣果脯的拿我老頭子咬不動的梅幹來就算了,你堂堂一介將軍來拜見恩師也拿半斤果脯?」岑先生翻了一個白眼給那位奇怪的公子。
「哦呦,這會不嫌棄當大官的門生嘍!」和岑先生待得久了我也偶爾會說些玩笑話來。
那位公子沒想到還會碰到我這種村野民婦來,略顯驚異的神色,但很快又整理好自己的表情。
岑先生和這位公子談話的時候,我就在一邊拿著紙在一旁做著昨日未完成的計算。
那位公子一直都把眼神瞟到我的紙上,最後他忍不住開口:「你曾在尚書府待過嗎?」
我回:「自小陪在娘娘身邊,直到年歲大了出了宮來。」
「難怪字體如此相似。」他像是終於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般露出了笑臉。
「這丫頭從小就幫她家小姐做功課,字可不就得一模一樣。」岑先生像是想起過去的事情來,樂呵呵揭我的短。
「做功課算什麼,情書都是我來打發的。」我停下筆來也跟著笑起來。
但說完這話後那位公子臉色明顯變得不對勁,「所以我一直都在和你通信?」
我自覺自己說錯了話,於是小心翼翼地詢問他的姓名。
哦,這就是那個被我們三個女人玩弄於鼓掌上的沈小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