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那位已經進宮當娘娘了,別糾結這種事了!」岑先生出來當著和事佬,然後背過身和我講這位沈將軍小心眼特別記仇,讓我以後出門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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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沈將軍也便不在追究這件事,等到傍晚我倆一起從岑先生那裡出來,他提議用馬車載我回去。
我已經嫁為人婦,此事已然不合規矩,我很果斷地拒絕了。
但看來這位沈將軍特別想與我說些什麼,我便提議他帶著一個僕人一起步行。
「沒想到與我書信往來的會是你。」沈將軍邊走邊說著。
我側過頭去看他的表情,很可惜他板著臉,「感覺有些幻滅吧!畢竟娘娘當年可是聞名京城的絕色佳人。」
「但還是感謝你一直和我講城中有趣的事,例如你去遊船、賞花、參加詩會。」沈將軍微不可查地露出溫柔的神色。
這些我都沒去過,小姐隻帶明月出行,我隻能待在靜靜的屋子裡寫著一個又一個算式,過著孤獨的日子。
然後聽著小姐和明月回來嘰嘰喳喳說著些有趣的事,然後寫進給你的信裡。
但這種話我沒能說出口,我想至少留給這位沈將軍一段美好的少年回憶。
「也謝謝你分享給我邊塞的故事,我想我此生都無法親眼看見大漠的景色了。」我如此說著,但心裡不由得生出一股憤恨,不知在恨誰。
這一刻我突然後悔自己開了眼界,看見了本不應看見的世界,接觸到本不該接觸的東西,卻偏偏生為女子隻能認命。
否則現在的我一定可以過完幸福的一生。
憤恨過後突如其來就是一陣悲涼,覺得自己可憐起來。
「你怎麼不說話了?」沈將軍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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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強顏歡笑道:「沒什麼,隻覺得造化弄人。」
「當時我在邊關還在想尚書府的小姐不僅如傳言中傾國傾城,才學也是勝人一籌……」沈將軍話沒說完就被我打斷。
我說:「我到了。」
沈將軍和我在鋪子前分別,小胖子看見我回來忙把衣衫遞過來提醒我不要著涼了。
「沒事的,入夏了不會這麼容易生病的。」我笑著接過外套穿上。
沈將軍打趣般誇贊著我們夫婦感情深厚,然後便禮貌地告辭了。
我和小胖子一日晚上坐在院子裡乘涼時,我說起我曾經替小姐回情書而今日鬧了笑話的事。
小胖子很是緊張怕我要和高大威猛的將軍大人跑了。
我笑他成日裡驚擔心沒有用的,然後讓他去廚房切一些西瓜來。
如果沒能有小姐的畫像,年輕氣盛的少年郎怎會日日期待著那封信的到來,即使有一片刻心悅我這個寫信人,那這份感情也是我接著虛假身份與面貌騙來的。
他喜歡的是那個貌美的尚書府小姐,才學隻是錦上添花罷了。
我抬頭望著星河如此想著,心中平靜而坦然。
然後不知何時我就慢慢沒有了意識,再醒過來身邊縈繞著苦澀的藥味。
我的身子愈發地差了,每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你怎麼又起來了!」小胖子從鋪子回來發現我坐在案前慌張起來。
我掙扎著握著筆在紙上快速地寫著我未完成的文章,我就是有一種預感我真的可能真的時間不多了。
9
連來探病的岑先生都會奪過我手中的筆,大罵我的愚蠢:「你掙著命寫這些最後也沒辦法著上你的名字,你這又是作何!」
原來確實覺得不甘心,我生來就天賦異稟,我也從未浪費我的天賦,耗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在學術上,做的比那些男人更出色,不僅無法擁有屬於我的位置,甚至留不下姓名……
但時至今日我卻覺得無所謂了,不是我選擇了星星,而是星星選擇了如此平凡普通的我。
如果我的計算沒錯,那麼三天後的晚上我就可以驗證我多年前發現的那個錯誤。
三天後,我伏在小胖子的肩上,我讓他帶我去郊外的菩薩山上去,那裡應當是最佳的觀測位置。
小胖子帶著我往上爬著,他的衣衫被汗水浸透,衣領冒出熱氣來。
他喘著粗氣說:「對不起,我爬的太慢了,時間還來得及嗎?」
我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臉,我說:「續弦就不要找我這種人了。」
「呸呸呸,不要說這種晦氣的話!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夫人,算得帳又快又好!」小胖子聲音隱隱透出哭腔來。
我慢慢抬起頭來,看著夜空一道明亮的線劃下來,「待會再哭,快看!」
夜中星隕如雨,書中記載此為天災人禍。但我算出來了它的規律,每 172 年就會出現一次。
我想我的眼睛自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盛滿如此光亮,而我人生全部的意義可能也就是為了等待此刻。
我生來就如草芥無名,離去卻伴隨漫天星辰飛如瀑。
我伏在這張溫暖寬厚的後背上,萬般不舍地合上了眼。
番外一:明月
我的姐姐因病去世了,轉眼便是經年,仿佛我們分別也就是昨日的事。
妃嫔自進宮後便不能再出宮去,這個消息傳進宮來已經是一個月後。
那天我不知怎麼就走到麗妃的宮裡去了,原來我叫她為小姐的麗妃。
「今日怎麼有空來我這裡坐?」麗妃笑著說,眼裡已經是掩飾不住的生疏。
我扯著宮裡最常見的借口:「聽聞荷花開的正好,想邀姐姐去賞花。」
但麗妃還是同我一起去了,在這宮中或許隻有我們二人稱得上還有半點情誼了。
我同麗妃講我姐姐去世的事,她也怔在那裡片刻沒能緩過神來,甚至連一句節哀都沒說出口。
我們兩個就這樣靜靜站在池塘邊上,一言不發。
我和麗妃自幼便親近,麗妃向來偏心於我,我的姐姐繁星總是靜靜地站在一旁。
我們有關她的回憶多半是一些無趣的日常,並未有過什麼精彩的回憶。
「聽說她走之前寫了三本書,這些手稿都被岑先生帶走了,你說其中會寫些什麼?」我生平第一次對這個同胞姐姐生起一點好奇心來。
「是你我都讀不懂的東西。」麗妃好像心中有了一些猜測。
後來麗妃說了一些我曾未關注過的後宅之事,她說我的姐姐應當是個天才,在家裡教課的岑先生也是奔著我這個姐姐來的,教導我們隻是順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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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的關系似乎有所緩和,麗妃好像也終於原諒了我的背叛。
她曾和我說:「你要是想做做宮裡的貴人,你同我說我怎會不同意?」
可我如何說得出口,這話說出口我便真的永遠成為了主人的狗。
人想往上爬總該有被人憎惡的覺悟吧!
我哪裡有什麼好運氣,不過是頂著天真的模樣日日算計著。
無論是成為小姐最喜愛的小丫鬟,娘娘最信賴的明月宮女,還是突然飛上枝頭的周婕妤。
單有著好皮囊可搏不來如此好的命。
我這輩子對任何人都沒有愧疚,包括從小待我極好的小姐。
什麼情同姐妹都是笑話,主僕之間哪裡來的姐妹,單方面的討好與服從哪裡來的情誼。
我本以為我這輩子最好的命就是看在我伺候主子這麼多年的份上,給我說一門合適的親事嫁人去。
不僅我如此想,夫人也是如此盤算著,早早找了一戶好人家給我,隻有我的姐姐會陪著進宮去。
「我不許,我不許她過得比我好。」她如此和夫人說,尖酸又刻薄。
所以,你看我和你一樣。
大好的青春年華鎖在宮牆中,伺候著都能做我們爹爹年紀的老皇帝,我如你願了。
次年我誕下了十皇子,因為是皇帝老來得子,皇帝將我越級封了嫔。
這次宮裡所有人都知道周嫔是個有手段的,沒人再敢傳我的闲話。
隨著小十慢慢長大,他的聰慧與才能甚至要超過幾個皇兄,即使稱之為天才也不為過。
這個時候我就會偶爾想起我的姐姐,她是不是當年也是如此呢?
「母親你看這本書,按道理有如此才學之人不可能不為人所知。」小十拿來一個被翻閱得有些舊的手抄本。
我翻閱著這本名為《星經》的書,這本書並未有著署名,唯獨在最後一頁最底邊寫著。
周繁星記於奎歷四年夏至。
我合上書長嘆一口氣說:「或許是名女子吧!」
小十對我的話抱有質疑,他說女子怎能有如此驚世之才。
女子當然有,不過她們的才華被掩蓋,被竊取,被抹殺,最後成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婦人。
小十把書從我手裡拿過來又說:「岑先生今天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老師說什麼?」
「有些人就是神降之人,匆匆來世上隻為了眾生而活。」
這句話輕飄飄地就揭過去她日以繼日的勤勉與無人知曉的孤獨。
「母親在想什麼?」小十仰起頭,似乎在不滿我的走神。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和他說:「在外邊切勿如此喚我,麗妃才是你的母妃。」
以我的出身我走到這裡已經是盡頭了,說到底也隻是一個低級的嫔,連撫養自己孩子的權利都沒有。
但麗妃願意撫養我的孩子這事我想多是存在些報復的心理。
讓我餘下的日子裡都在擔驚受怕,往後走的每一步都受制於她。
「沒關系吧!母妃讓我偶爾過來探望說明她也是不在意的吧!」小十如此天真地說。
她讓你來便是在敲打我,讓我能夠確認你過得很好,我才能再次成為她身邊的一條狗,就如曾經一樣。
11
「十皇子,時候不早了,麗妃娘娘喚您去用晚膳。」小十身邊的嬤嬤走進來說,然後查看著我的臉色。
我和藹地笑著,「十皇子快回去吧,不要讓麗妃娘娘等急了。」
送走了小十後,我這個宮裡又淨了下來。
坐到嫔位便有了自己的宮殿,不用和一群人擠在一個宮殿中,還要看著一宮主位的臉色。
月銀也多了些,各種東西就是上面的分剩下來對於普通人家也是極好的物件,就連近身侍候的宮女都有著六位。
我靠著這張皮囊賭上了一生,但年老色衰後我又該如何?
哪怕麗妃存著利用我的心思撫養了小十,我也是悄悄松了一口氣,有著家世為依靠的母親總比我這個家奴出身的好。
後來日子又過了七年,麗妃終於誕下了屬於她自己的皇子。
宮中人人都說十皇子今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這話自然是說給我聽的。
如果我是個沒有腦子的一定會鬧在皇上那裡,讓我來撫養我的親生兒子。
但我沒有,我憑什麼,本就不配。
「臣妾自幼便伴娘娘左右,娘娘心思最是良善,待人也是良善……」我說著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隻是在宣誓我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