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勉強擠出笑容,乖巧地笑了笑:「不,陛下來得很及時。」


他盯著我,用一種毫不掩飾的、放肆的、探索的目光。


半晌,他揩了揩我的臉,忽然幽聲嘆氣:


「怎麼辦,臟了,朕最討厭血了。」


可是,他雙手沾滿了鮮血。


我混亂地望著他,他伸過手來,捉住我的手臂,又擦我手背上的血。


我阻止他:「陛下,這不重要,殺戮還未停止。」


話還沒說完,他身後又有人舉起刀,對準他。


我急忙喊:「陛下,後面。」


他笑得平靜:「無礙。」反手就是一刀。又一具屍體堆積在九層臺上。


他平靜地擦我肌膚上的血,身後的屍體一層層地累高。


通往九層臺的百級階梯,像下了一場暴雨,湧潮似的,那汩汩的血,流淌下去。


我的紅色嫁衣,紅得濕漉漉、血涔涔。


我多麼期待,這場動蕩,可以讓婚事暫緩。


可並沒有。


入了夜,昏暗的宮殿四處點上胭脂色的、迷亂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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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彩雲般的宮娥用金錢彩果等向床上拋撒,撒完帳,該喝合巹酒。


皇帝做慣的,他的手勾著我,唇貼在杯沿上,那薄涼的丹鳳眼斜睨著我,一閃而過的清冷,很快沾上虛淺的笑意,仰頭,一飲而盡。


我望著杯裡蕩漾的酒,酒裡面浮現白色的月光,我有些恍惚。


皇帝的聲音如冷風冷雨:「皇後……」


他什麼都沒有說,可我覺得他好像在窺探人心。


我仰頭,閉著眼,急促地喝下那苦澀嗆喉的酒。


咳嗽不止。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笑:「急什麼,沒人跟你搶。」


飲完酒,需要把酒杯連同花冠子擲於床下,如果一仰一扣,是「大吉」。


扔了一次,並不是好意頭,皇帝天生有強烈的勝負欲。


他又扔了一次,仍然不妙。


我就站在一邊,看他扔了一個時辰,終於,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熄燭,就寢。


皇帝脫衣服的手段嫻熟,一個個扣,在他指尖,柔軟地、順從地敞開釋放。


他的唇在黑暗裡落下來。


我像一具死去的屍體,渾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我想念三公子炙熱的吻,輕柔的吻,甜酣的吻……


他的聲音夾了慍色:「皇後,雖然你姓端木,你也不必在這種時候,身體力行地向我闡述端、木的含義。」


我忍了忍:「陛下,臣妾不懂。」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不滿,「好,既然皇後不懂,朕教教你。」


他捏住我的下頜,撬開我的唇,侵略地,冒犯。


我痛苦地在心裡倒數。


終於聽見有人叩門:


「陛下,陛下,貴妃娘娘,腹痛不止……」


很好。


皇帝緊張地翻身下床,有人提燈在門口候著他,他走到門前,停了停,背對著我說:「皇後,今晚,不用等朕了。」


我松了口氣。


新婚之夜,皇帝在貴妃那過夜了。


我知道皇帝不會碰我的,或者說,貴妃娘娘不會讓他碰我的。


皇帝和貴妃娘娘是青梅竹馬。


照宮中情報,皇帝後宮三千,可他真正碰過的女人,寥寥可數。


每次都有貴妃從中攪和,我知道貴妃一定會在今晚攪和的。


畢竟,皇後對貴妃,是很大的威脅。


十三


封後大典那天的殺戮,誰主謀?


我同皇帝去給太後請安,太後三言兩語,把自身嫌疑摘得幹幹凈凈。


她招手叫我過去,又和藹可親地拉著我的手,仔細端詳我,笑得溫和:


「好孩子,這沒外人,咱娘幾個就說些掏心窩子話,早些時候隻聽說你端莊賢淑,母後還道大約相貌尋常,才拿品行來誇,沒曾想,左相這是把你藏著掖著,怕你這齊全模樣,傳出去叫人惦記啊……」她一邊笑,一邊拍我手背,十分親熱:


「瞧瞧這周正模樣,母後是越瞧越歡喜……」


太後笑的時候,那微微上揚的眉眼,雖落了時光痕跡,褪了色,仍有幾分姿艷。


那風韻眉眼,有兩三分熟悉。我沒有道理地對太後生出一點好感。


太後姓衛,衛家血統總是得天獨厚,清一色的絕色美人,無論男女。


我低頭不語,帶著羞赧的笑。


太後搭這臺子親親熱熱的戲,不需要我唱和。


站在一邊的皇帝接過話,微笑道:


「敏兒臉皮薄,可禁不得母後誇。」


他一邊說,一邊走過來,親和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下又一下地輕撫著。


我稍側頭,瞧他。


他望著我的目光繾綣纏綿,和我們獨處時那清冷目光截然不同。


太後拍他手臂打趣,笑:


「喲,瞧瞧老二,娶了媳婦就忘了娘,怎麼,還怕母後拐了你媳婦?」


皇帝輕輕勾我耳墜子,笑:


「母後說笑了,她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模樣瞧著機靈,其實還是一團孩子氣,糊裡糊塗,笨口拙舌,指不定怎麼就得罪人了,往後有母後疼著她,照看著她些,兒臣也放心些。」


太後拊掌笑起來:


「得得得,瞧你這護眼珠子的勁兒,這如珠如玉的媳婦,要是少了一根頭發絲,母後可擔待不起。你自己的媳婦,自己疼著,自己看著,旁人可不敢沾。」


她笑著笑著,那笑容就淡了些,似乎忽然想起來什麼,漫不經心問:


「薛美人說是我指使她的?」


她說著,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唉,我一把老骨頭,一隻腳邁進棺材了,沒剩幾天活頭了,又何必折騰呢?早些年,母後手段強硬了些,得罪了不少人,現在逮著機會,他們就見縫插針地往我這潑臟水……」


皇帝面不改色,笑道:


「母後的滔天恩情,兒臣沒齒難忘,薛美人豬油蒙了心,也不知受了誰的指使,這樣陷害母後,朕已經把涉事的一幹人等都誅了九族。」


太後面色不變,風平浪靜拉了他的手,嘆了一聲:


「咱們孤兒寡母,這些年,風風雨雨不容易……母後老了,最近常常想起來,你剛登基那會,小小一個,還要母後抱著才能坐穩寶座,朝堂那些個豺狼虎豹,瞧著你小,總作勢欺上天來,娘跟他們天天鬥……白天鬥,夜裡還要哄你睡覺……眼一眨,孩子都娶媳婦了,獨當一面了。都說皇家寡恩薄情,我是不信的。娘對你,同全天下的母親是一般心思的,都是盼著自家孩子好。別人朝我潑臟水,我也不再多加解釋了,清者自清……」


皇帝笑了笑:「兒臣定當與母後同心同德……」


……


宮裡頭的人,面具戴久了,與臉龐鑲嵌融合在一起,自然不作假。


一場母慈子孝的戲,太後和皇帝從頭唱到尾,我隻顧旁觀。


出了宮,皇帝決意要把我這個觀眾扯上戲臺子,他突然轉頭問我:


「皇後,你信不信薛美人的話?」


他的目光像清透的、寒冷的鏡面,照到人臉上來,能鑒別真偽。


問話暗藏鋒芒。


我不信薛美人的話。


雖然薛美人是太後的人,可是,這場動亂牽連鏟除的,是太後的人,皇帝是最大的受益者。


真相如何,並不重要。


對他們來說,薛美人隻是一顆棋子,死了也有用。


皇帝隻想知道,我代表的端木家族選擇相信誰。


信薛美人,意味著選擇皇帝,不信薛美人,意味著選擇太後。


太後與皇帝不過表面其樂融融,實則勢不兩立。


早些年,太後是絕對的東方壓倒西風,可自打衛家幽冥谷一戰落敗,皇帝收攏了大半兵權。


現在局勢,本是太後落了下風,但祁連山一役,春風吹,野火生。


局勢瞬息萬變,這是一個五五開的賭局。


端木家本無意黨派之爭,可父親為左相,門生遍布朝野,樹大招風,想作壁上觀,兩位掌權者都不會同意。


無論是太後,還是皇帝,都想收攏端木家。


我搖了搖頭,真摯地望著皇帝,微笑道:


「臣妾什麼都不知道,請陛下示下。」


他盯著我,從唇角逼出冷笑:


「皇後,你知道什麼人在河裡最容易淹死嗎?」


我平靜地望著他:


「不擅泅水之人。」


他搖了搖頭,俯下身,很近地靠近我,低沉道:


「不對,是腳踏兩條船之人。皇後,你要牢記,宮裡頭隻有一個主子。」


皇帝在威脅我。


十四


滾燙的、熱辣的烈酒從喉嚨,一條火線騰騰地燒到肺、心。


臉頰、脖頸、手臂……渾身上下,仿佛都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咳得止不住。


和我並肩同坐的皇帝輕輕撫著我的背,輕嘆著:


「跟個孩子似的……」他遞過來水,喂我。


右邊,第三座,三公子,眉眼堆積著無數的陰戾,烏雲翻湧。


我設想過無數次重逢,沒想過重逢來得這麼快,以這種方式。


太後設了個百官宴,恰巧也邀請了三公子,他是她的侄子。


入席時,我莫名地心慌意亂,一不留神崴了腳。


皇帝把我抱進去,他是做給太後看的。


我漠然地依在他臂彎裡,沒有任何預備地、猝不及防地和三公子對上目光。


他的目光絞纏著我,驚、怒、狠、深,像一場隱在風平浪靜海底下的、急劇的、蓄勢待發的風暴,指不定什麼時候發作,掀翻桅桿巨舟,摧天毀地。


他捏著的那個夜光杯,在那發青發白的指節裡,幾近迸裂。


我疑心,屬於我的血淋淋的心變成了夜光杯,被他攥在手心,反復揉搓,捏緊,破碎,鮮血四濺,滴滴答答、淋淋漓漓地往下淌著血。


三公子在生氣。不同尋常地生氣。


為什麼那麼生氣?


他不是打了勝仗嗎?他不是充滿希望去找阿芷了嗎?


為什麼這麼生氣?為什麼對我這麼生氣?


我很快把目光移開,我受不了那樣的目光。


落了座,耳朵嗡嗡地,我什麼都聽不見。


好像天塌下來,不斷湧動的浮雲把我的視覺聽覺都屏蔽了。


我隻想逃走,躲起來,我不想見到三公子。


尤其是這樣對我充滿敵意的三公子。


是怪我沒有表明身份嗎?還是怪我不告而別?


可是,不是一切,如我們約定的嗎……


他不是如願以償了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的目光讓我如鯁在喉。


酒一茬茬地喝。


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那樣平靜,可是卻像下得湍急的冰雹,四面八方朝我砸來:「皇後娘娘,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我劇烈地咳起來。


太後笑:


「什麼故人?敏兒這樣的容色,天底下哪裡去找第二個?」


我忍不住掀起眸,偷偷覷過去,他的面色蒼白悽冷,透著點陰冷的青,很沉、很低的聲音:「那個人,花言巧語,鬼話連篇,狼心狗肺,不提也罷。」


他很快捕捉到我的目光,那冰冷的目光糾纏上來,陰惻惻,寒笑道:


「我糊塗了,她又怎麼能跟皇後娘娘比呢,皇後娘娘這樣的人,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第二個了。」


那聲音一錘子比一錘子重,把我的心砸下去。


我倉皇失措地逃開他的目光。


花言巧語,鬼話連篇,狼心狗肺。


是我嗎?我騙過他嗎?我……


他又有什麼損失呢?


他不是慢慢找回他的一切了嗎?他想要的人,他那麼興高採烈地,回來找她。


他們就要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皇後,發什麼呆……」皇帝忽然摸了摸我的臉頰,他敏銳地察覺到我在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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