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強擠出笑容,乖巧地笑了笑:「不,陛下來得很及時。」
他盯著我,用一種毫不掩飾的、放肆的、探索的目光。
半晌,他揩了揩我的臉,忽然幽聲嘆氣:
「怎麼辦,臟了,朕最討厭血了。」
可是,他雙手沾滿了鮮血。
我混亂地望著他,他伸過手來,捉住我的手臂,又擦我手背上的血。
我阻止他:「陛下,這不重要,殺戮還未停止。」
話還沒說完,他身後又有人舉起刀,對準他。
我急忙喊:「陛下,後面。」
他笑得平靜:「無礙。」反手就是一刀。又一具屍體堆積在九層臺上。
他平靜地擦我肌膚上的血,身後的屍體一層層地累高。
通往九層臺的百級階梯,像下了一場暴雨,湧潮似的,那汩汩的血,流淌下去。
我的紅色嫁衣,紅得濕漉漉、血涔涔。
我多麼期待,這場動蕩,可以讓婚事暫緩。
可並沒有。
入了夜,昏暗的宮殿四處點上胭脂色的、迷亂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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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彩雲般的宮娥用金錢彩果等向床上拋撒,撒完帳,該喝合巹酒。
皇帝做慣的,他的手勾著我,唇貼在杯沿上,那薄涼的丹鳳眼斜睨著我,一閃而過的清冷,很快沾上虛淺的笑意,仰頭,一飲而盡。
我望著杯裡蕩漾的酒,酒裡面浮現白色的月光,我有些恍惚。
皇帝的聲音如冷風冷雨:「皇後……」
他什麼都沒有說,可我覺得他好像在窺探人心。
我仰頭,閉著眼,急促地喝下那苦澀嗆喉的酒。
咳嗽不止。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笑:「急什麼,沒人跟你搶。」
飲完酒,需要把酒杯連同花冠子擲於床下,如果一仰一扣,是「大吉」。
扔了一次,並不是好意頭,皇帝天生有強烈的勝負欲。
他又扔了一次,仍然不妙。
我就站在一邊,看他扔了一個時辰,終於,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熄燭,就寢。
皇帝脫衣服的手段嫻熟,一個個扣,在他指尖,柔軟地、順從地敞開釋放。
他的唇在黑暗裡落下來。
我像一具死去的屍體,渾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我想念三公子炙熱的吻,輕柔的吻,甜酣的吻……
他的聲音夾了慍色:「皇後,雖然你姓端木,你也不必在這種時候,身體力行地向我闡述端、木的含義。」
我忍了忍:「陛下,臣妾不懂。」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不滿,「好,既然皇後不懂,朕教教你。」
他捏住我的下頜,撬開我的唇,侵略地,冒犯。
我痛苦地在心裡倒數。
終於聽見有人叩門:
「陛下,陛下,貴妃娘娘,腹痛不止……」
很好。
皇帝緊張地翻身下床,有人提燈在門口候著他,他走到門前,停了停,背對著我說:「皇後,今晚,不用等朕了。」
我松了口氣。
新婚之夜,皇帝在貴妃那過夜了。
我知道皇帝不會碰我的,或者說,貴妃娘娘不會讓他碰我的。
皇帝和貴妃娘娘是青梅竹馬。
照宮中情報,皇帝後宮三千,可他真正碰過的女人,寥寥可數。
每次都有貴妃從中攪和,我知道貴妃一定會在今晚攪和的。
畢竟,皇後對貴妃,是很大的威脅。
十三
封後大典那天的殺戮,誰主謀?
我同皇帝去給太後請安,太後三言兩語,把自身嫌疑摘得幹幹凈凈。
她招手叫我過去,又和藹可親地拉著我的手,仔細端詳我,笑得溫和:
「好孩子,這沒外人,咱娘幾個就說些掏心窩子話,早些時候隻聽說你端莊賢淑,母後還道大約相貌尋常,才拿品行來誇,沒曾想,左相這是把你藏著掖著,怕你這齊全模樣,傳出去叫人惦記啊……」她一邊笑,一邊拍我手背,十分親熱:
「瞧瞧這周正模樣,母後是越瞧越歡喜……」
太後笑的時候,那微微上揚的眉眼,雖落了時光痕跡,褪了色,仍有幾分姿艷。
那風韻眉眼,有兩三分熟悉。我沒有道理地對太後生出一點好感。
太後姓衛,衛家血統總是得天獨厚,清一色的絕色美人,無論男女。
我低頭不語,帶著羞赧的笑。
太後搭這臺子親親熱熱的戲,不需要我唱和。
站在一邊的皇帝接過話,微笑道:
「敏兒臉皮薄,可禁不得母後誇。」
他一邊說,一邊走過來,親和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下又一下地輕撫著。
我稍側頭,瞧他。
他望著我的目光繾綣纏綿,和我們獨處時那清冷目光截然不同。
太後拍他手臂打趣,笑:
「喲,瞧瞧老二,娶了媳婦就忘了娘,怎麼,還怕母後拐了你媳婦?」
皇帝輕輕勾我耳墜子,笑:
「母後說笑了,她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模樣瞧著機靈,其實還是一團孩子氣,糊裡糊塗,笨口拙舌,指不定怎麼就得罪人了,往後有母後疼著她,照看著她些,兒臣也放心些。」
太後拊掌笑起來:
「得得得,瞧你這護眼珠子的勁兒,這如珠如玉的媳婦,要是少了一根頭發絲,母後可擔待不起。你自己的媳婦,自己疼著,自己看著,旁人可不敢沾。」
她笑著笑著,那笑容就淡了些,似乎忽然想起來什麼,漫不經心問:
「薛美人說是我指使她的?」
她說著,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唉,我一把老骨頭,一隻腳邁進棺材了,沒剩幾天活頭了,又何必折騰呢?早些年,母後手段強硬了些,得罪了不少人,現在逮著機會,他們就見縫插針地往我這潑臟水……」
皇帝面不改色,笑道:
「母後的滔天恩情,兒臣沒齒難忘,薛美人豬油蒙了心,也不知受了誰的指使,這樣陷害母後,朕已經把涉事的一幹人等都誅了九族。」
太後面色不變,風平浪靜拉了他的手,嘆了一聲:
「咱們孤兒寡母,這些年,風風雨雨不容易……母後老了,最近常常想起來,你剛登基那會,小小一個,還要母後抱著才能坐穩寶座,朝堂那些個豺狼虎豹,瞧著你小,總作勢欺上天來,娘跟他們天天鬥……白天鬥,夜裡還要哄你睡覺……眼一眨,孩子都娶媳婦了,獨當一面了。都說皇家寡恩薄情,我是不信的。娘對你,同全天下的母親是一般心思的,都是盼著自家孩子好。別人朝我潑臟水,我也不再多加解釋了,清者自清……」
皇帝笑了笑:「兒臣定當與母後同心同德……」
……
宮裡頭的人,面具戴久了,與臉龐鑲嵌融合在一起,自然不作假。
一場母慈子孝的戲,太後和皇帝從頭唱到尾,我隻顧旁觀。
出了宮,皇帝決意要把我這個觀眾扯上戲臺子,他突然轉頭問我:
「皇後,你信不信薛美人的話?」
他的目光像清透的、寒冷的鏡面,照到人臉上來,能鑒別真偽。
問話暗藏鋒芒。
我不信薛美人的話。
雖然薛美人是太後的人,可是,這場動亂牽連鏟除的,是太後的人,皇帝是最大的受益者。
真相如何,並不重要。
對他們來說,薛美人隻是一顆棋子,死了也有用。
皇帝隻想知道,我代表的端木家族選擇相信誰。
信薛美人,意味著選擇皇帝,不信薛美人,意味著選擇太後。
太後與皇帝不過表面其樂融融,實則勢不兩立。
早些年,太後是絕對的東方壓倒西風,可自打衛家幽冥谷一戰落敗,皇帝收攏了大半兵權。
現在局勢,本是太後落了下風,但祁連山一役,春風吹,野火生。
局勢瞬息萬變,這是一個五五開的賭局。
端木家本無意黨派之爭,可父親為左相,門生遍布朝野,樹大招風,想作壁上觀,兩位掌權者都不會同意。
無論是太後,還是皇帝,都想收攏端木家。
我搖了搖頭,真摯地望著皇帝,微笑道:
「臣妾什麼都不知道,請陛下示下。」
他盯著我,從唇角逼出冷笑:
「皇後,你知道什麼人在河裡最容易淹死嗎?」
我平靜地望著他:
「不擅泅水之人。」
他搖了搖頭,俯下身,很近地靠近我,低沉道:
「不對,是腳踏兩條船之人。皇後,你要牢記,宮裡頭隻有一個主子。」
皇帝在威脅我。
十四
滾燙的、熱辣的烈酒從喉嚨,一條火線騰騰地燒到肺、心。
臉頰、脖頸、手臂……渾身上下,仿佛都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咳得止不住。
和我並肩同坐的皇帝輕輕撫著我的背,輕嘆著:
「跟個孩子似的……」他遞過來水,喂我。
右邊,第三座,三公子,眉眼堆積著無數的陰戾,烏雲翻湧。
我設想過無數次重逢,沒想過重逢來得這麼快,以這種方式。
太後設了個百官宴,恰巧也邀請了三公子,他是她的侄子。
入席時,我莫名地心慌意亂,一不留神崴了腳。
皇帝把我抱進去,他是做給太後看的。
我漠然地依在他臂彎裡,沒有任何預備地、猝不及防地和三公子對上目光。
他的目光絞纏著我,驚、怒、狠、深,像一場隱在風平浪靜海底下的、急劇的、蓄勢待發的風暴,指不定什麼時候發作,掀翻桅桿巨舟,摧天毀地。
他捏著的那個夜光杯,在那發青發白的指節裡,幾近迸裂。
我疑心,屬於我的血淋淋的心變成了夜光杯,被他攥在手心,反復揉搓,捏緊,破碎,鮮血四濺,滴滴答答、淋淋漓漓地往下淌著血。
三公子在生氣。不同尋常地生氣。
為什麼那麼生氣?
他不是打了勝仗嗎?他不是充滿希望去找阿芷了嗎?
為什麼這麼生氣?為什麼對我這麼生氣?
我很快把目光移開,我受不了那樣的目光。
落了座,耳朵嗡嗡地,我什麼都聽不見。
好像天塌下來,不斷湧動的浮雲把我的視覺聽覺都屏蔽了。
我隻想逃走,躲起來,我不想見到三公子。
尤其是這樣對我充滿敵意的三公子。
是怪我沒有表明身份嗎?還是怪我不告而別?
可是,不是一切,如我們約定的嗎……
他不是如願以償了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的目光讓我如鯁在喉。
酒一茬茬地喝。
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那樣平靜,可是卻像下得湍急的冰雹,四面八方朝我砸來:「皇後娘娘,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我劇烈地咳起來。
太後笑:
「什麼故人?敏兒這樣的容色,天底下哪裡去找第二個?」
我忍不住掀起眸,偷偷覷過去,他的面色蒼白悽冷,透著點陰冷的青,很沉、很低的聲音:「那個人,花言巧語,鬼話連篇,狼心狗肺,不提也罷。」
他很快捕捉到我的目光,那冰冷的目光糾纏上來,陰惻惻,寒笑道:
「我糊塗了,她又怎麼能跟皇後娘娘比呢,皇後娘娘這樣的人,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第二個了。」
那聲音一錘子比一錘子重,把我的心砸下去。
我倉皇失措地逃開他的目光。
花言巧語,鬼話連篇,狼心狗肺。
是我嗎?我騙過他嗎?我……
他又有什麼損失呢?
他不是慢慢找回他的一切了嗎?他想要的人,他那麼興高採烈地,回來找她。
他們就要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皇後,發什麼呆……」皇帝忽然摸了摸我的臉頰,他敏銳地察覺到我在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