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清醒,輕輕答應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抿酒。
十五
席上有人慢慢說笑開。
慢慢提起正事。
太後狀似無意提了一嘴:
「祁連山一役,衛三功績斐然,不如讓衛三重掌兵權,任驃騎將軍,收復舊地。」
太後黨的人連聲附和。
皇帝抿酒微笑,一言不發,我坐在他身邊,很快察覺到山雨欲來的寒意。
他那藏在發光的酒杯下的冷笑,在夜裡尤其森寒。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百官,很快有人跳出來反駁,舊事重提。
那些臟的、臭的、不堪入目的,又是一茬接一茬。
冷嘲熱諷,聲浪一波蓋過一波。
最後一人慷慨激昂:「.....若太後娘娘執意如此,恐怕五萬亡靈不散……」
以右相為首,領著一眾朝臣,齊整整,唰唰跪下,異口同聲:
「望太後娘娘三思,賞罰分明,以慰五萬將士在天之靈……」
哪裡還是為凱旋的三公子論功行賞,分明就差逼著把他押至斷頭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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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的英雄,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中,不過是一枚可用可棄的慘淡棋子。
皇帝微揚著眉,不動聲色,輕巧地,又抿了口酒。
我望向三公子,他低頭斂眸,筆挺高鼻似孤峭寒峰,唇角壓了千萬鈞重量,往下沉。他那雪白修長的指尖,緩緩地,紛亂地,轉著夜光杯,沉默。
似乎已經習慣了,不抱希望的習慣了。
我想起那個荒蕪的街頭。
他緊緊抱著我,說沒關系了,不要緊的。可是現在,我沒辦法越過千萬人,去擁抱他,去親吻他。我沒辦法……絕望演變成憤怒,一點點火漸漸地飛躥。
那飛躥的火在我心裡亂成一團,我捏著酒杯,目光逡巡過百官,父兄早知今夜不太平,都告了假沒來。沖動湧上唇邊。
騰!有人搶先我。
太後站起來,怒火十足,十個纖纖手指頭指著那一排朝臣,從唇角發出銳利冷笑:
「好,好,好啊……這會兒,一個個,挺腰桿直脖子,鐵骨錚錚,頂天立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們為祁連百姓驅除大涼鐵騎的呢?」
那排忠臣的臉齊刷刷一排,面色漲紅。
右相不服,回:「太後,臣等各司其職,也是為國……」
太後啐道:「好一個各司其職,李相,你的寶貝疙瘩兒子守祁連山,差點守沒了,這就是各司其職?」
嘴皮子再能耐,在鐵錚錚的戰績面前,軟弱不堪。
一句話,把右相逼得脖子往回縮,一把白胡子也跟著忍氣吞聲,耷拉下去。
右相是貴妃的爹,是皇帝的親信,打右相的臉,等於打皇帝的臉。
皇帝臉色明顯陰沉下去,他忘了啜酒,沉著眼,審視著局面。
太後繼續在嘴皮子上耍鋒芒,一會刺朝臣怎麼不敢去祁連上陣殺敵,一會又扎他們當初怎麼不攔著罪大惡極的衛三去祁連打仗,省得給西陵再次蒙羞,最後又說,錯一次要死千萬次的話,那守不住祁連山的那些將士,是不是也該統統抓起來問罪……
我很想為太後叫好,如果可以的話。
尖銳的嬉笑怒罵,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刺得面紅耳赤。
三公子仍在沉默。
最終,皇帝發話,他同意對衛焰論功行賞,但卻提議讓衛焰擔任北府兵副統領一職,北府兵是晉都衛戎部隊,皇宮護衛也由其負責,是權力部門。
聽起來似乎是皇帝妥協了,但,當前北府兵統領是姚照,皇帝的親信,衛焰若是任副統領,絕對落不到實權,去了也隻能虛掛個名。
皇帝的盤算顯而易見,與其讓衛焰天高皇帝遠,重振衛家軍,不如,把他監控在眼皮子底下。拔斷野狼的獠牙利齒,折掉蒼鷹的自由羽翼,再怎麼兇狠,再怎麼搏殺,橫豎翻不起浪花。
太後自然不甘心,正打算再唇槍舌劍。
沒料到,三公子冷不防,站出來,拱手領差,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謝陛下恩旨,臣願任北府兵副統。」
甘願為北府兵副統,甘願困於牢籠。
我不明白他的動機,他喝醉了,糊塗了。
他如果朝我望上一眼,就能看見我眼底的百般奉勸。
可是他並不看我,他吝惜於向我再投遞哪怕一眼。
我才記起來,他似乎是對我生著氣的。
我悶頭喝酒。
太後恨鐵不成鋼,憤聲道:「衛三,你喝醉了。」
衛府分兩房頭,大房是太後的倚靠,而二房,無心政治,三公子來自二房。
但是吧,都姓衛,哪怕不選站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理兒,逃不開去。
哥哥說過,從前太後和皇帝鬥得厲害,衛三公子當了一段時間統領,嫌煩,自請去邊疆,守衛山河。
三公子向來追求的都是自由,理想。
他不愛權力,也無心政治博弈。
可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這麼選?為什麼?我心裡一團糟亂。他要重新站起來,就應該到光明磊落的遼闊疆域去,而不是攪進這烏糟腐爛的龍潭虎穴中,他不該,無論如何都不該……
皇帝同樣意外,他緩了緩,抿了口酒,很明顯地神色放松愉悅了些,淺淡笑道:
「談完國事,咱們自家人談些家事吧。」
太後的神色有些緊繃。
皇帝緊接道:
「這事也是貴妃託我的。衛表弟,你也知道,阿芷是貴妃的表妹,貴妃掛心她的婚事……姑娘家是禁不住蹉跎的,現在再去找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家,難。阿芷和你也是打小就認識的,你們之間的情誼,是非同尋常的……」我口中含著的那口酒漸冷,直等到皇帝曲曲繞繞說出「賜婚」二字。
沒拿住酒盞,潑了衣襟。
我忽然想明白了,三公子願意留在晉都,是因為他要守護的人在晉都。
阿芷是貴妃的人,貴妃是皇帝的人,三公子選擇了任北府兵副統領,他選擇了站在皇帝這一邊,為了阿芷。
散落在各處的珠子被一條線串聯起來,都明晰了。
我連忙找了借口,平靜地離開了那個宴席。
我隻能遙遙地祝福三公子,祝他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我覺得我的心頭上剎那立了許多墳墓,用來埋葬夢隱寺那無數閃爍的蝴蝶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去的,周圍的聲音都隔著千山萬水,茫茫的。
春甜要跟著我,她是端木家很早就放在宮裡頭的忠僕,我打發走她。
我茫然地四處走,走到岸芷汀蘭邊,蹲下去,掬一汪冷水,抹一抹臉,清醒清醒。
湖水幽深不見底,上面蕩漾著一個冷月,那點冷月是很苦澀、清冷的,在糾纏的、幽魂一樣的野草裡,沒有依靠,孤苦地蕩啊,蕩啊……
毫無防備,急促惡毒的冷風掠過我的背脊,一隻手,緊接著,作惡,狠狠一推。
寒冷的、咝咝的水四面八方向我湧來,潛伏在湖底下的,等候千百年的水鬼拖住我的腳踝,瘋狂地把我往下拽……
大意了,失策了,父兄叮囑過的,無論什麼時候,在宮裡頭,一定不能自己一個人走夜路,有人想我死,貴妃,皇帝,太後,他們都有可能……
端木敏活著,他們爭,端木敏死了,他們可以互相誣陷。
出師未捷身先死,我真是出息了。
窒息……甜甜的、冷軟的唇覆上來,我重新捕捉到那微弱的氣息。
微弱的氣息,逐漸擴散、蔓延、膨脹。膨脹成爆炸的,充沛的。
爆炸、充沛的氣息,不由分說、不留情面地,一股腦灌入我的唇腔,惡狠狠地灌進來。灌得我頭昏腦漲,夠了,夠了,已經夠了……
可那人覺得不夠,仍是抵死糾纏。
臀被託住了,腰被鉗住了,那人很蠻橫地,把我緊緊勾著、攬著,撥亂草,除惡水,往光的方向逃離,逃離這幽深的、無望的湖底。
離開了潮濕陰暗的湖底,意識混沌中,一雙寬大的手掌,朝我的胸口用力按下來。
喉嚨癢得忍不住,猛烈地咳起來,吐起來……
吐幹凈了,清爽了,眼睛也明亮了,世界清明了。
定了定神,看得分明,那張濃艷矜貴的臉冷冰冰地看著我。
絕對是比湖水還要冷的冷冰冰。
我滿臉是水,眼淚混雜在其中,不會叫人認出來。
在這宮裡頭,到處都是豺狼虎豹。我是害怕的,在臨死的那一刻,我是害怕的。
聲音夾帶了酸楚的鼻音。
「三公子,謝謝你。」
他臉上仍掛著兇相,沉默地盯著我,一道濃眉攢著,唇也抿著。
十六
我正猶豫著該說些什麼。
手卻很快被鉗住了,後腦勺被按著上仰。
堅硬滾燙的胸膛,濕漉漉的唇都印落下來。
深夜的火紅的花都在噼裡啪啦地著火,黑暗的湖水在嘩啦啦地滾沸,他的上方漏出的那點月光,羞愧著,躲到黑茫茫的烏雲中去……
世界愈發離得遙遠,隻有那無窮無盡的,甜的,香的,充斥了一男一女軀殼魂魄拼湊成的狹兀世界。
忽然有紛亂的腳步聲,唇上的凌厲攻勢並沒有停止。
魂魄漸漸歸於原位,我奮力推他。
他稍稍停下,近在咫尺地,用那每一根都很兇狠的睫毛掃在我的臉頰上,死死盯了我片刻,才松開對我的鉗制,坐到一邊,慢吞吞伸指腹去擦那紅艷的唇。
我咬了咬牙,忍著眼淚,一邊用濕透的袖子擦拭著腫脹的唇,一邊低頭擰衣裳上的水,可是擰著擰著,臉上滂沱大雨,半點也攔不住,我松開衣裳,背過身,曲起膝蓋,捂著臉,悶聲問他:
「三公子,為什麼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因為我自輕自賤,所以,該自作自受嗎?」
為什麼?為什麼對我這麼生氣啊?
紛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幽僻、隱忍怒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娘娘沒有錯,娘娘又有什麼錯呢,自輕自賤的是臣,自作自受的也是臣。」
哦,他是後悔,後悔和我逢場作戲,自輕自賤了。
我抹掉眼淚,轉過身,直視著他:
「好,就當我欠你的,我不該招惹你,是我想得天真了。我補償你,你不是要和阿芷成婚了嗎?我……我到時候,隨一份豐厚賀禮,送給你們,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至於我,我端木敏對天立誓,若是我再對三公子起半點心思,我……」
他又急又兇地捂住我的嘴,「閉嘴。」
我咬他手:「放開。」
「你答應我,別說下去,我就松開。」
他臉色又白又青,跟幽魂一樣,烏亮的眼珠子下,泛著紅,似乎受了什麼委屈。
我點了點頭。
他松開,目光灼灼,盯著我,喉頭滾動,講:
「我跟阿芷的婚事,不會成,本來就不可能的。」
我懷疑地看著他,他的目光堅決又毫無波瀾。
哥哥說,人失望透頂的時候,反而是會很平靜的。
他大約傷透了心,為什麼會不成呢,我想了想,記起來方才皇帝說賜婚時,太後那緊繃難看的神色,估計是,太後阻攔了。
也是,太後不可能會讓衛焰跟阿芷好的,他是她的棋子,怎麼能讓皇帝奪走。
我本來很生氣的,這一刻我又心軟了。
求而不得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他是因為婚事不順當,所以發脾氣,恰好遇上我,在我這發脾氣。
我把喉頭的委屈盡數咽下去,默了默,垂著頭,道:
「如此……你也不用急上火,好事多磨嘛……我盡量幫你在太後面前說說話……」
他忽然很氣憤,咬牙切齒:
「哦,皇後娘娘就那麼喜歡幫別人拉紅線?是因為新婚的滋味很好,所以,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嗎?」
三公子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腳步聲已經離得很近了。
我站起來:「三公子,我不想跟你再吵下去了。哦,對了,那個綠鐲子,我想,不適合放在我這裡,我會託人給你送回去的。」
「端!木!敏!」他拉住我的手腕,雷霆萬鈞的怒意。
一道清脆的聲音橫插進來:「娘娘?」春甜的聲音,還好。
燈火照過來,我甩開他的手,平靜地向春甜招手:「有人要害我,三公子救了我。」
就在春甜攙扶著我離開時,身後的人忽然幽聲喊道:
「以後,別一個人走夜路,宮裡頭鬼多。」
我悶聲不語,他緊接著朝我腳邊丟過來一個簪子:
「湖邊撿到的,應該是兇手的。」
十七
我染了風寒,皇帝來探我。
皇帝是最擅長溫情脈脈的。
他撫了撫我的額頭,端著藥喂我,又不厭其煩地替我擦嘴。
最後一滴汁液沾在唇上,他忽然眼眸一黯,覆身上來,想舔,我往後退。
他神色微沉:「皇後,朕又不是什麼豺狼虎豹,你怕什麼?」
我舔了舔唇,同他對視:「臣妾是怕過了病氣給陛下。」
不知道哪裡冒犯了他,皇帝忽然就放下藥,脫靴上床,把我壓在身下。
他一邊說:「夫妻本該同甘共苦,朕陪皇後吧……」
我本來就冷,他那一身寒意壓上來,更冷了,我在發抖。
他不管,仍作亂。
我無力地喘著氣,「陛下,臣妾不舒服……」
他說:「等會就舒服了……」
這是什麼歪理。我從他身下鉆出一個手去,輕輕拉床幔上的鈴鐺。
我的忠僕春甜急急忙忙推門闖進來,一邊跑一邊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