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漸深,指尖更狠地揉搓我的唇,搓得發疼:
「皇後逼供的手段,毒辣了些,朕不喜歡。皇後不聽朕的話,朕也不喜歡。」
唇被他揉搓得生生發疼,我懷疑出血了,咝咝地發冷。
初來乍到的皇後手段不狠,不立威,軟弱可欺,會被人欺負到頭上的。
我一點都不後悔動貴妃的人。我隻是少計算了皇帝對貴妃的偏愛。
我咬咬牙,勉強笑了笑,「那怎麼辦?皇帝要怎麼處置臣妾?」
他捉住我手,押到我頭頂上去,俯身下來,一邊蹭我的臉,一邊笑起來,那笑聲是陰惻惻的,逼進人的心口,叫人膽戰心驚的。
「處置?不,朕不想處置皇後,朕隻是想要皇後聽話……」
皇帝是想要馴服皇後,叫皇後對他俯首稱臣,乖乖做他的刀、他的棋子。
我看著他微笑:「哦,怎麼才算聽話?」
他輕輕嘆氣:「皇後,我們,該圓房了……」
他打算這樣馴服。
我探手去扯鈴鐺,可這回,他一下子察覺,迅速扣住我的十指,重重地侵犯上來。
皇帝的吻是冷的,沒有感情的,抖落下來,像大火燒過的灰燼,荒蕪蒼涼,遮天蔽月,光是慘淡的,花是凋謝的,湖是幹涸的。
皇帝不愛我,我也不愛他,可是彼此卻隻能被名分、權勢捆綁著、折磨著……
心底那點點僥幸,隨著漸漸脫落的衣裳,奄奄一息地,熄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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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過頭,看紛亂床幔外的燈火,那胭脂紅燭被青紫火焰煉化,淌下一滴滴滾燙的熱淚,我閉上眼,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就在他的手掌要掀開小衣下的秘密時,一聲悽厲的尖叫聲刺破黑夜,報喪的烏鴉,撲稜稜從深宮黑夜裡逃竄開。
我的死刑暫緩。
宮裡頭有人出事了。
二十
一盞又一盞的琉璃燈集聚過來,在蒼老鬼峭的老槐樹下。
瑰麗妖冶的血,沿著黝黑粗壯的樹幹淋淋漓漓地往下流,深綠幽暗的肥厚蒼葉,被四濺的血,潑灑上迷離斑駁的紅斑點,冷梅似的。
料峭枝頭上,垂掛下一具白衣女屍。不,那雪色的白,已經被血色淹沒。
那破敗的小腹積攢了無數觸目驚心的恐怖,滾注的血,糜爛的肚皮,攪爛的腸子……
女屍腳下,積聚了一汪血泉,血泉裡,扔著一攤似孱弱小貓的死胎,一把淋淋瀝瀝的戟。她是被尖戟勾破腸腹,掏出胎兒,活活痛死的。
每一盞圍過來的燈,一照,燈後的人無一例外地面色煞白。
幹嘔聲,尖叫聲,嗚咽聲,此起彼伏。
鋪天蓋地都是濃烈的血腥味,皇宮像煉獄。
皇帝把我掩在懷裡,臉色泛著寒意,沉默著。
我止不住地渾身發抖,喉頭發癢,肝腸攪動,想嘔。
似乎那滾動翻湧的血,漸漸流到腳底下,像厲鬼纏上身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聲說:「皇後,別怕,朕在。」
突然,有一道炙熱的目光,焰火一樣,噼裡啪啦地濺到我的臉上。
我倉皇地回望過去,隻有茫茫的燈火和慌張的人,沒有那個人。
漸漸光影浮動,人影人聲交雜。
濃烈的香味跟著一眾喧嘩的儀仗飄過來。
貴妃雲鬢惺忪地出現,然後她也被這慘烈的景象驚嚇到,煞白著臉,朝皇帝嬌嬌啼哭,就朝他的懷抱裡扎過來:「陛下,臣妾害怕……」
皇帝遲疑著,我連忙從他的臂彎裡躲出來,站到一旁去,抱住自己的胳膊。
皇帝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把貴妃掩到懷裡去,溫柔哄了她幾句,緊接著,厲聲問:
「北府兵何在?姚照呢?」
混亂的人群、迷亂的血霧中,漸漸有一縱銀白隊伍,舉著火把,撥開混沌,走出來,領兵的人,卻不是姚照,而是三公子。
我站在一邊,窺視著他。
他穿著北府官服,銀甲獸紋,肩章,胸徽,革帶,令牌,銀光熠熠,凜凜生威。
他站在那裡,與日月齊光,這夜的黑、血、恐懼,都一下子消弭了。
他從我身邊經過,似乎放緩了腳步,那沉穩的腳步,鎮定、冷靜。
我在那一刻,無端地感到安寧平和,不害怕了。
他平靜地匯報情況。
死者是林妃,子時一個宮婢在此地發現了她。
皇帝面色不虞,比起死去的林妃,皇帝更在意的是,為什麼姚照不在。
場面正冷寂著,太後來了,她那明亮銳利的聲音混入這紅與黑的深夜:
「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姚照呢,他是怎麼管的宮中防務?」
太後一針見血,直戳皇帝心窩。
是的,沒有人關心林妃死不死、死得多慘烈。
死人也可成為筏子,死棋也可當活棋用。
皇帝扯出虛浮的笑容,迎上去,攙著太後,語氣恭順:
「母後,你怎麼來了?這更深露重的……」
太後冷笑道:
「哀家不來,哪能知道現在宮中防務如此草率?宮裡頭出了事,就連我一個老太婆都趕來了,他姚照,北府統領,到現在還沒來,怕是在哪門暗娼館裡吃花酒吧。」
皇帝隱忍道:「母後,事情還未查清,不宜過早下定論。」
太後冷冷瞟了眼皇帝懷中的貴妃,慢慢踱步走到我跟前,扶著我的手臂,道:
「查,自然是要查的,皇後是後宮之主,這個事情,自然由皇後來查。」
皇帝笑道:「皇後初來乍到,許多情況不明,不如讓貴妃從旁協助。」
太後也笑道:「哀家的兒媳婦兒,哀家自己教,」她一邊笑,一邊握著我的手,拍了拍,道,「敏兒不懂的,就來問母後,不必勞駕旁人。」
我點頭說好。
貴妃一臉不忿,我沒入宮前,後宮百務,她主辦,不過皇帝不再說什麼。
稍晚點,姚照才匆匆忙忙奔赴而來,酒氣燻天,香粉味重,怕是太後說對了。
他一來,皇帝鐵青著臉,照他心窩子狠狠踢了一腳。
這沖發火,是在保姚照的位置。
太後冷眼旁觀,也暫且不提撤職的事,道:
「這麼個酒鬼,造孽咯,罷了,哀家看,這樁案子,就由衛三協助敏兒查吧,畢竟姚統領對今夜發生的情況不了解。」
皇帝也隻得適當讓步,同意太後的安排。
後來,貴妃不小心崴了一腳,皇帝看了我一眼,冷著臉抱著貴妃離開。
太後安慰我,臨走前叮囑三公子晚點護送我回宮。
我留在那了解情況,三公子領著北府兵清理血腥現場。
燈火綽約,我偷偷看一眼忙碌的他,生出一點慶幸,幸好,三公子在這。
他似乎有所察覺,幾乎是同時,忽然抬眼朝我望過來,問:「累了?」
我搖了搖頭,他還想說什麼,不經意,目光忽然落到我的唇上,凝滯片刻。
那目光是倏地,落日一樣,沉落下去,陷入黑暗。
我順著他的目光,撫上唇,一碰,灼心的疼,皇帝咬破的。
他漫不經心地冷笑,很低很沉的聲音,可是我聽見了:
「新婚夫婦,恩愛有加,羨煞旁人……」
一字一句都戳我心窩。
我沉默不語。
事務處理妥當了,三公子送我,我推脫,他並不讓我拒絕,他說他是在執行太後的旨意。
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北府兵,他挨著我走,也是一路沉默。
這夜裡頭的霧很重,一蓬又一蓬的光散落在霧裡,像水裡漂浮的星子。
我茫然地望著前方,總覺得,這濃霧怎麼也不會散去,這黑夜,沒完沒了。
轉渡橋,繞亂花雜草的幽僻拐角時,驟然一陣凜冽的風刮過,所有火都滅了。
世界黑暗。
身後的北府兵還沒跟上來。
斷壁殘垣擋住了世俗。
三公子突然發難。
他把我壓到那狹兀的角落裡。
他炙熱的唇、溫軟的舌,覆上來,反反復復地舔舐我唇上那點傷口。
像一頭狼,專注地,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我驚恐著,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我聽見外面的北府兵嘈嘈雜雜在打火石。
我想三公子是瘋了吧。
就在這緊張萬分的時刻,他捉住我的手,按在心口,那心臟跳動得很急促、很兇猛,緊接著,我聽見他悲傷、寂寥的聲音:
「我的心疼得厲害,女師父,你帶糖了嗎?」
我在那一刻,內心崩潰。我沒有帶糖,我再也不是能為他帶糖的女師父。
我落下眼淚,輕輕搖頭。
他用滾燙的指腹輕輕地撫摸我的傷口。
「沒有的話,吻也可以。」
我也瘋了,我湊上他的唇,吻,輕輕地,虔誠地,小心翼翼地。
黑暗、自由的世界,我可以吻三公子,吻到天荒地老的。
吻停了,他松開了我,與此同時,世界的火又都點亮了。
他又恢復叫我:「皇後娘娘。」
方才那脆弱的三公子、瘋狂的端木敏,他們一起消失了。
二十一
皇宮似幽深密林,盤旋無數毒蛇,每條斑斕毒蛇都銜著秘密……無數的秘密……
而林妃的秘密,在她慘死的時候被揭發。
從林妃肚子裡掏出來的死胎,並非皇帝的血脈,林妃已經一年沒侍寢了。
所以,這個命案要查兩點:誰殺死了林妃?與林妃通奸的男人又是誰?
林妃是太後的人,出身卑微,據說從前是某個暗館裡的姑娘,但是胸大腿長,生得水靈,太後把她送給皇帝後,得寵過一段時間。
後來,貴妃入宮後,就沒她什麼事了。
我去太後那請安時,太後搖頭嘆氣道:
「人吶,一生命理是注定的,當初暗館子裡挑中了她,以為是她命好,雞窩裡出鳳凰,哪曾想,李家那個狐媚子進宮後,林兒就再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天天被磋磨著,她是糊塗,糊塗啊.....做出這等事,可照我對這孩子品性的了解,她不是這樣下蕩的人啊,我看她也是被人暗算了,唉……我也是老糊塗,光顧著吃齋念佛,宮裡頭的事,後邊也不太愛管……」
正說著,三公子來了。
他看見我,目光倏地點亮,但很快若無其事,要告辭:「臣來得不是時候……」
說著就要退出去,太後攔下他:
「衛三你這渾小子,做這些酸禮給誰看呢,沒外人,坐過來吧。」
三公子也挨著太後坐下。
一左一右。
太後同我說:
「我聽說了,上回敏兒差點被那狐媚子欺負,衛三你幫她了,皇帝還把你拎過去盤問了一頓,是不是?」
我第一次聽說,心慌意亂,可面上盡力維持平靜,望向他。
他面不改色,看著我,點了點頭。
太後又問,「那你怎麼說的?老二那孩子,心思深,疑心重。」
三公子靜了靜,我緊張地望著他,他朝我看了一眼,很輕松地笑起來,那點笑容就像烏雲縫裡漏出來的一點金光,很叫人心顫。
「我這人一向幫理不幫親,二表哥他也知道,我就實話實說,尊卑有序,貴賤有別,貴妃打皇後,我身為北府副統領,沒有放縱的道理。」
太後哈哈笑起來,拍他的手臂:
「你打小就這副德行……難怪……難怪,你這麼橫,數落他心肝,駁他面子,那頓板子吃得半點不虧……」
我默默聽著,一臉困惑。
太後看出來,連忙替我答惑解疑:
「那天他幫了你,頂撞了貴妃,也就是頂撞了老二,挨了頓板子。」
我這才知道背後還藏著這麼多事,很愧疚。
我們一前一後出了慈安宮,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我很輕地在他身後說:
「謝謝,對不起……」
他掉過身來望住我,身上凜凜徽章發著光,照得矜貴的面容浮光濃艷。
「不關你的事。」
又走了一會,到了一個偏僻角落,一堵墻,燒著火燎燎的花,恰好能遮擋人的視線,他招手,我過去,他壓低聲音說:
「他不是為了那事罰我,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望著他,很慚愧:「你不用安慰我,我總是欠了你的……」
他環顧四周,繼續壓低聲音,講:
「凡事別看表面。本來嘛,我重新管兵務,他就不高興的,哪怕是個虛職,我畢竟姓衛,所以,他也隻是借機發作,跟那晚的事沒多大幹系。」
可如果沒有機會,也借機不來,我知道,三公子是在安慰我。
他繼續正色道:
「還有,我姑姑,別以為她跟你掏心掏肺,親親熱熱,真是拿你當自家人,那是她的手段,別信她。你跟她說任何事情,凡事隻說三分,藏七分。」
我望著他,問:
「那剛才你說,你跟皇帝說幫理不幫親那些話,也是說三分,藏七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