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背脊上起了一層薄汗。
終於熬到皇帝走了,天色已晚。
一身汗津津,黏糊難受,我去了浴池。
碧樹影影綽綽,地上燒著一兩點野紅花,星星點點。
我遣散了宮人,一個人坐在池邊,懶懶踢著熱水。
隻有這個時候,我才可以偷偷地想:三公子,他這會在幹嗎?今天,他會很不高興嗎?可怎麼辦呢?我們能怎麼辦呢……
肩上忽然一點溫熱柔軟。
「哄哄我,女師父……」
我驚得心差點跳出來。
轉過身,三公子。
他那雙含情眼水澤浮動,掐住我的腰,急迫又霸道地,尋著我的唇吻過來。
我推他,低呼:「瘋了嗎?」
他停了停,我聞見他身上濃烈的酒味。
我環顧四周,宮人都遣散了,隻有疏落幾點黯淡的地燈,高樹繁茂,把這一汪浴池同外頭完全隔絕。所幸,很隱秘。
我放軟聲音,捧著他的臉問:「喝多了是不是?」
他眨著眼望著我,眉彎下來,眼裡濕漉漉的,很委屈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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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瘋,也沒醉……醋喝多了,酸的,難受。」
我眼睛發酸,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長睫。
「別喝醋了,犯不著。女師父,隻喜歡三公子。」
他撫著我的肩,回吻我,可能是察覺到我的緊張。
他停了下來,輕輕撫揉著我的唇,凝視著,嘆息:
「你別怕。我不會害你。」
「就過來看一眼,心安些,就走了。」
他說著,望著我,站起來就要走了。
我拉住他:「若是有人來了,你能聽出動靜嗎?躲得及嗎?」
他點頭:「很容易。」
我咬咬唇:「那……你可以多看幾眼……」
……
三十一
皇帝說的驚喜,是驚嚇。
籌款宮宴當天,本來貴妃下了大手筆穩奪彩頭,誰知,臨近尾聲,皇帝來了,他心血來潮捐了些他私庫的珍寶,並記到我的賬上來。
我得了彩頭,一個月侍寢。
皇帝攬著我,看似溫柔笑道:「皇後,歡愉嗎?」
席上眾妃已生不忿之意,貴妃摔盞離席而去。
皇帝真是好手段,輕而易舉把我推上眾矢之的。
原本我推動這個事,一則辦好壽辰,討好太後,二則籠絡宮妃,收買人心。
他這麼一攪和,太後又該懷疑我,宮妃也隻會以為被我當槍使了。
皇帝不遺餘力地架空我這個皇後,叫我在後宮寸步難行,隻得依傍他。
餘光裡,燈火闌珊處,站著三公子,他的臉藏在陰暗處,分辨不清神色。
我心裡堵得慌。
皇帝牽著我回宮,北府兵跟在身後,疏落的燈火在地上投下影子。
一前一後的影子。
我的全副心思都在地上的影子。
三公子就在我身後。耳邊是他篤定的腳步聲。我不能回頭看他一眼。
他的影子投過來,仿佛把我的影子擁抱住。
黑暗中的影子緊緊纏繞,擁抱,不分離。
皇帝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說:「皇後,朕還沒沐浴,你陪朕吧。」
我手腳冰涼。他又轉過身對北府兵說:「不必跟來了。」
纏綿的影子像縹緲亡魂一樣,叫慘淡月光一照,轉過一個彎,消失了。
水是滾燙的,可是怎麼浸都是冷的,皇帝把我抵在石壁上,指尖滑過。
我抖得厲害。
他那雙很清冷的眼眸審視著我:
「皇後,為什麼這麼怕?」
「別怕,朕會好好疼你的……」
我死死地並緊腿。
他輕笑了聲,屈膝頂開。
「放松。」
他的手已經徘徊在邊緣。
單薄的小衣,輕飄飄落到水上,打著轉。
我驚懼地望著,他也驚詫地望著,我伸手擋,可力氣與他懸殊,很快被他一手捏著,壓到頭頂上去,倏地,束帶被他狠狠扯落。
他那清冷的目光登時變了,染了情欲,似鷹隼捕食,閃著,放著光。
我聽見他低啞沉迷的聲音:「……皇後……原來深藏不露,朕真是……暴殄天物。」
我絕望了,忽然,小腹一陣熱流,發疼。
血腥味彌漫開。
一滴血,像墨,漸漸彌漫開,水漸漸染紅,陰艷的紅,漩渦開出一朵朵血色大麗花,詭異又森冷。
又是一滴,兩滴……一連串……淋淋漓漓……
皇帝的神色變了,冷著臉:「皇後,你!」
我劫後餘生地扶著一邊的石壁,手腳發冷發軟,囁嚅道:「臣妾,也控制不了……」
他鐵青著臉,低聲罵了句:「晦氣。」
他把我從水裡撈了起來,喚來宮人收拾殘局。
女子月事是被視為不潔汙穢之物,皇帝沒有多停留,臨走了,他的目光掠過某一處,輕飄飄道:「皇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朕回頭再跟你算賬。」
我收拾幹凈了,春甜扶著我走出去,手腳還是冰冷,小腹沉墜似的發疼。剛走出浴池,有人就打著燈,從曲水回廊下轉出,那昏黃朦朧的燈照亮他沉鬱的眉眼,他深深望了我片刻,神色落寞:「娘娘,臣……送你回宮。」
他一直在浴池外等,錐心的疼。我默默點頭,手腳還是冰的,可是有他在,漸漸回溫。
他提著燈走在我前方,我走在他後方,影子又重新歸置在一處。
這回是我在他身後,偷偷擁抱他的影子。
我們隻能在黑暗中並肩同行。
微弱的燈點亮他筆挺的背影,他總是昂首闊步的,可是今夜,他有些垂頭喪氣,緩緩踱著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盡管他走得很慢,我還是很費勁地跟著,小腹墜痛讓我每走一步都吃力,我咬牙盡力地跟,額頭冒冷汗。很快,他察覺了。
於是,他每走一步,就停頓一會,站在原地,稍側過頭,回望我。
他的眼眸叫那微弱的光照得浮光瀲滟。
我讀懂他的目光。
我不再用力地追逐拼趕,一點點慢慢地往前跟。
三十二
太後要南下花錦城賞春光,一高興就下令宮妃皆可同行(宮宴籌足款項),她把此次行程的護衛交給三公子,皇帝很贊同。
久違的陰天放晴。
宮裡頭一下子熱鬧起來。
春甜興高採烈收拾行裝,齊妃歡天喜地寫遊玩攻略,玉妃面露微笑準備藥箱。
我倚在窗邊哼剛學的南邊小曲兒,逗鸚鵡,可是皇帝突然來了,一屋子的人立刻噤若寒蟬,她們三個行禮後飛快跑了。
能離開的都離開,隻有我,不能離開。
皇帝踱步挨著我,手裡折了一片柳葉,也逗鸚鵡,一邊逗一邊說:
「皇後,到花錦城山長水遠,路途跋涉,不如別去了,留下來,陪朕。」
我的好心情散了大半,但還是微笑道:
「臣妾不去不合適……陛下忙於公務無法脫身,若是臣妾也不伴著太後,恐怕孝字上面,要被戳脊梁骨的。貴妃不是沒南下嗎?有她陪著陛下,就好了。」
皇帝轉過臉,盯了我片刻,半晌,才很淡地笑道:
「皇後真是深明大義,從來也不爭風吃醋,有時候朕還以為自己娶了尊泥菩薩,罷了,皇後想去,去就是了。朕會多派些人,關照著些。」
我笑著謝謝他。
他看著我,又俯身問:「皇後,幹凈了嗎?」
我皮笑肉不笑,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閃了閃,可是很快,臉色又不虞了。
「皇後,別忘記欠著朕什麼。」
我沒接他的話,轉過身,走過去茶桌,假意啜茶,避開。
過了會兒,他大約嫌無趣,就準備走了,臨到門檻,他背對著我,很突兀地說:
「皇後,一路上風浪大,警醒些,多保重,朕盼著你回來。」
明日就要啟程了。
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他這句話,我心裡浮現些不安,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安。
南行是每年例行的,不可能因我這點疑慮取消。
警醒些就是了。
海路上大約走了十餘天。
我有些暈船,正朦朦睡著,忽然聽見窗格上輕輕的叩聲,叩三聲,一下重兩下輕。
我一股腦爬起來,趿著鞋,到窗邊,推開水紅色的琉璃窗,看見笑著的三公子。
隔著窗,他伸手進來,捏我的臉,一捏笑容又更深,聲音很低很輕很柔:
「舍得醒了?別睡太多,晚上該睡不著了……」
我揉了揉眼睛,偏頭蹭了蹭他溫熱的掌心:「什麼時辰了?到了嗎?」
他偏過身,下巴一揚,「喏。」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看。
船已經泊岸了。
華燈初上,兩岸歌樓,雕欄畫檻,槳聲燈影……
看得正入迷,唇上飛快掠過一抹溫軟。
河上又有無數點燈火倏地亮起。
心旌跟著碧柔柔的水波搖蕩……
他在笑,我也在笑。
忽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他已經站了起來,若無其事舔了舔唇,春風無度地笑著:
「忙去了,晚點再帶你出去玩。」
我也舔了舔唇,手撐著臉,賞了一會河景。
陪太後用膳時,她心情大好,問我來過沒,我搖了搖頭,她就說,那讓衛三帶你們幾個出去逛逛,這地兒他來過百八十回了……
我給太後奉茶,笑道:「母後,兒臣還是在這陪您聽聽小曲兒吧。」
齊妃、玉妃也忙說留下來陪太後。
太後擺了擺手,趕我們走:
「陪我這副老骨頭做什麼,難得出來玩一趟,你們年輕人一處玩去,讓我老太婆一個人清靜清靜……」
三公子站在一邊啜茶,也笑:
「姑姑,要不,我派其他人去?侄兒陪你。」
太後很意外他的殷勤,斜了他一眼:
「得了得了,別趕著這會盡孝,都出去玩吧。」
我們剛打簾準備出去,太後又囑咐道:
「衛三,你自個兒別惦記著玩,你那些個花樓老相好,後頭得空了再去,今兒陪著你嫂嫂們……」
三公子一口茶沒喝下去,嗆到了,我朝他望過去一眼,他掩唇輕咳,面色微紅:
「姑姑……我哪有什麼老相好?」
太後笑起來:
「嘿,你個三小子,在我這裝什麼正經,花錦城哪裡的姑娘最標致、哪裡的姑娘唱曲兒最好聽……你不是如數家珍……」
哦?我默默聽著,目光輕輕落在他臉上,三公子眠花宿柳的往事……
他飛快看了我一眼,緊張地打斷她:「姑姑,我什麼都不知道,不說了,走了。」
上岸時,船和岸隔著點距離,他先上岸,給我們搭手,我是最後一個,剛搭上,他手臂一用勁,我就栽在他懷裡。
他跟我咬耳朵:「我是清白的。」
我扶著他手臂慢慢站直,往前走,問其餘幾人,「想不想聽曲兒?」
春甜、齊妃眼睛閃著光說好,玉妃說隨意。
我轉過頭,沖三公子眨了眨眼,問:「花錦城哪家花樓曲兒最好聽?」
他一時晃了神,脫口而出:「雲音樓。」
我輕笑:「哦,三公子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他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道:「這一路上,其他人提起過,大約聽了一耳朵。」
我想見識見識,三公子的老相好。
雖然三公子百般阻撓,但在我的慫恿下,我們幾個還是扮了男裝,去了雲音樓。
剛到門口,盛裝艷抹的一位半老徐娘迎出來,拉上三公子的手,笑得花枝亂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