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為何,除了我,所有人都那樣忌憚他,憎惡他,甚至想置他於死地呢?
那日擁蓮的話依舊在耳畔——「我是想活命罷了!」
但我想到兀塵,心中隻有他如墨色煙雲般的衣袖,清冷的聲音,還有,喚我玲瓏時的目光。
【永夜城】
又是一片雨。永夜城中的屋檐正一時不停的滴落下粒粒雨珠。這荒原之境,再無俗世汙濁,卻也無俗世的鮮活。
兀塵從小便生長在這裡。自記事起,便是這偌大之城的城主。僅僅因為流著永夜城最後的純血,他深陷泥潭卻也無能為力的掙扎,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最深最深的夢魘。
永夜城並不是什麼仙境,恰恰相反,這正是個人間煉獄。不是人人都能進入永夜城,若非城中人,想進,便需用最珍貴的東西作為交換。
有人為了續命獻來妻子的心髒,有人為了權力將新生的孩童作為祭品。
兀塵小小年紀便看透了人間道的可惡卑賤。
隻是在十三歲那年,他第一次出城,和侍女追月一起,尋找母親的消息,消息透出去,被判離永夜城的三人追殺。
「追月定誓死保衛城主!」
她比他年長兩歲,已是婷婷少女,一把軟劍揮舞起來七八人近不得身。從小便是服侍兀塵的第一侍女。
隻是叛離了永夜城的人,大多習得了永夜城的邪術傍身,又皆為習武幾十年的前輩,兀塵身量未足,又長年受寒毒之苦,無論如何,二人皆無勝算。
追月皓臂輕舒,每一劍都像是要刺中那三人的要害,卻都被躲開。兩個少年背對背護著彼此,體力卻越來越不支。
「城主,你先走,我有辦法拖住這三人!」
追月口中藏的隱笛吹響,正是那三人身上蠱毒的催命符。隻是一口氣終有斷時,追月還未來得及喚第二口氣,她潔白如玉的喉嚨就被那臉旁印了黑龍的頭陀的青黑色的刀劃開了,赤紅的鮮血噴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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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是兀塵永生難忘的日子,也是那一日,他終究是褪去了所有的感情。追月不僅是他的侍女,更像是一個伙伴,是他在這幽冥般永夜之城中的些許慰藉。追月就像是那天上的月一般皎潔。
他依舊在跑,他的身子很輕,房檐之上隨意翻飛,隻是寒毒因外傷復發攻入心脈,他隻知道不停地跑,目光模糊,隻能看見前方是燈火通明的人聲鼎沸之地,隻是他何時暈過去,何時墜落,他一概忘卻了,隻記得聞見了淡淡的桃花香氣。
再睜眼時,是一個粉雕玉啄般的小女孩,正睜著眼睛看著他。他唯一能記得的是那雙黑葡萄一般大,又如同在秋水中浸泡了三天三夜般的眼睛,隻是他渾身已經顫抖,他努力的發出聲音,「你,願意救我麼?」
她毫不猶豫地抓起了他的手,「願意,可我什麼都不會。怎麼救?」
「會很難受你也願意嗎?」
那個小女孩思考了一會兒,點點頭。
他本是絕不該如此的,隻是他得留著自己的命。他要殺了那三個人為追月報仇,他要成為這世上唯一的主宰。就必須得活下去。
於是他終於扼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的熱氣吸入自己的身體,他極力克制自己的本能,在最後關頭停手,封住了女孩的穴道。
女孩軟軟地倒下了,可是他無法停留,他隻是用暗器擊中了那扇窗,有人發現了女孩,他便遁走在了黑夜之中。
【齊國】
我換上了宮女的衣衫,便要去服侍齊堯。隻是他居然要我去騎射場侍候。
我於是邁著步子去了那塵土飛揚的騎射場。
駿馬飛馳,一根根箭狠狠地戳中靶心。
齊堯騎著棗紅色的汗血寶馬,倒是如天神降臨一般威武。
倩影的目光已然貼在了他的身上,忍不住地嘴角上揚。
可我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騎著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駿馬,跟在齊堯身後。
他從容地拉滿弓,也是根根直入靶心的精準。
他的目光略過我,似乎知道我會在此一般。
可是我看齊堯對著他笑得燦爛,「好樣的,不愧是齊國勇士!」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齊堯,並不認識兀塵啊。
繞著靶場騎了幾圈,齊堯終於大汗淋漓地下馬,走向帳篷,倩影立即上前為他脫下了盔甲,「太子殿下果然神武!」
齊堯朝她挑挑眉,似乎得意地很。繼而指指我,「新來的,倒茶。」
我瞥了眼兀塵,他居然正在遠處喂馬,我又想起初遇時他身著玄色麻衣的模樣。似乎不論高貴抑或低賤,他都自在。隻是,他分明可以來去自如,為何偏偏扮作騎射手呢。
我倒了茶,齊堯卻不接,「喂本宮喝。」
我並不氣惱,畢竟這位太子比起敬王來,還是沒那麼惹人厭煩。
我將茶水送到他唇邊,他似乎驚異於我的順從,一邊用眼睛盯著我一邊喝了口茶。思索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了更加羞辱我的方法。
「給他也倒一杯去。」他指了指還在喂馬的兀塵。
我於是壓著心中的歡喜,拎著茶壺走過去。
是他,那股異香再次淡淡的鑽入鼻子。還有他周身泛起的涼意,不會錯。
「兀……」
「多謝姑娘。」他接過我手中剛到好的茶水,淺淺的喝了兩口。
我愣住了。
他喝完茶水,將杯子遞還與我。
「我是想謝你救……」話音未落,他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可你身陷此處,隻因你與我有所牽扯。」他的目光竟是那樣的冷,那夜火光中叫我玲瓏時的溫柔神色再也不見。
分明是輕緩的聲音,我的滿心歡喜卻被澆了個透。
「所以你來,並非為我?」
「此事因我而起,須有我來平息。」
原來,我的一廂情願,居然是這樣的可笑。
「有什麼事?不過是我在此處和在王府的區別罷了。」我苦笑著。
他沒再說話,也再不看我。他分明可以直接帶我走,可是他沒有。
「我同你們口中的永夜城城主毫無幹系。」
「是嗎?」齊堯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
「可是有人看見,那日王府大火,是兀塵舍身救你於熊熊烈火。」他勾了勾嘴角,「誰不知道永夜城從不會給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煩?見死不救,」他的目光忽然狠厲了起來,「已是慣例了!」
他救我,應該隻是想起我曾在兒時救過他一命吧。如今,也是兩清了。
「齊國上下,本就已是民怨四起,二十年前皇上繼位之時,是大齊無前盛世,如今良民有冤無處申,官員皇宮奢靡無度,卻不見遠洲餓殍遍地,藩國屢犯邊疆而不派重兵前往,隻是守著這酒色生歡的國都一片繁花似錦的假象。臣子不明大義,為奴一般的飲酒作樂,偶有醒者上書請願,皆是拒折。」
齊堯總是喝著酒,自從兩位兄長死後,他日日以酒為伴。
老皇帝自上次西徵便漸漸糊塗,朝中事務越發敷衍。繼位大典卻總是被這敬王一拖再拖。
東宮如今勢弱,隻因有一個敬王。
「本宮定要除掉他。」
齊堯口中喃喃道,想到那日敬王對自己所言,胸口就如同燃起一團火:
「太子殿下的兩位兄長,各個都是文武雙全之才,雖不及太子,倒也是世間少有的。隻是相繼在宮中暴死,怕是誰聽了都要懷疑到太子殿下身上的。」
「大膽!你以為你面對的是誰!是當朝太子殿下!」那日倩影的劍已經出竅,直直地對著敬王的喉嚨。她的臉色已經氣得發紅,一雙眼睛目光炯炯。
隻是他依舊隻能呵斥倩影放下武器,並重則她三十大板,才救了她一條命。
其實齊堯知道,二位兄長之死,便是永夜城所為。
當年父皇登基,便是用二位兄長的各五十年陽壽所換,兄長的名字被輕描淡寫的記在了永夜城的往生簿上,這輕描淡寫的兩筆,竟真的奪去了他們的性命。
如今,父皇大勢已去,他無論如何也要守住這皇家的基業!
隻有除掉永夜城,這齊國,才能盛世恆昌。他才能做這齊國唯一的主君。
可是他從未見過兀塵,那個在父皇口中神一般的存在。
齊堯自然不知,他父皇口中的兀塵早已去世,他如今能見到的,隻會是他的兒子。
永夜城主的名字,永世不變。
夜已深了,我睡在倩影的身邊,她已經呼吸漸沉,入夢去了。
我雖然已經竭力克制,卻還是讓她的夢境所擾。
我不想去窺探她的心,卻也被她過於濃墨重彩的夢煩的睡不著了,到處都是黃沙、酒肉、還有太子。
我在想姐姐現在如何,是否會為我擔心。沒了我的扶持,也不知道那個敬王會不會對她不利。
可我最是煩心的,竟依舊是兀塵。
他到底為何獨自前往這齊國宮殿,即便他有通天本領,也抵不過這三千御林軍吧。
這時候,小青蛇忽然爬上了我的腿,這兩日它都不見蹤影,倒是叫我好生擔心。我將毒汁拿出來喂它,它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瓶。
太子的宮殿已經吹熄了大部分的蠟燭,隻留了幾盞暗燈。
我本以為這太子是好色之徒,這兩日卻發覺,他除了愛飲酒,目中無人這兩點外,並不是個糊塗的人,可以說,他很清醒,至少,他明白這個國家的病重,明白這繁華下的糜爛。
我望著窗外的明月,每每看見這明月,我便會想起娘。
她走了這麼多年,我依舊想她。
不論何時,我都記得她的聲音,她的手,她把我攬在懷裡的溫暖。
「阿娘,我們如今已經不愁吃穿,也是好人家了。」
「你看到了嗎?」
我在早膳之時看見了擁蓮,她依偎在齊堯的懷中,喂他吃了一顆葡萄。她看見我的眼神,怎麼都有些幸災樂禍。
我早該想到的,若不是她,齊堯如何知道兀塵那夜在火中救了我呢。
「父皇將她賜給敬王,他那副視若珍寶的模樣,想想就覺得可笑。玲瓏,她走了以後,那家伙是否大發雷霆?」
齊堯此時在和門客下棋,他已經要輸了還不自知,隻是那門客戰戰兢兢,就是不肯下死手,也是可笑。
「敬王十分愛惜娘娘。」
「娘娘?」
齊堯推開棋盤,似乎不耐煩了,「她不過是永夜城的一個叛徒。本宮留她在身邊,隻是發揮她最後的一點用處罷了。」
我沒有說話,若是擁蓮在此,看見了兀塵,那還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