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轉過身,「玲瓏,你若是見過真的我,你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想與我再見了。」
他扯去方才壓在傷口上的布帶,那傷口已經奇跡般地復原了。
他向我攤開雙手,「我這雙手沾了太多血,是不會長命的。」
我看著逆光而立的他,隻覺得他的心,是我從未見過的沉重,似乎有一把鐵錘,在不住的搖擺著。一面是光,一面是暗。
他還是沒說再見,隻是一恍神,他便又消失了蹤跡。
可是我終於知道他是誰,他是永夜城城主,他是我孩提時候便見過的人。他是救我於危難的人。
雨已經停了,隻覺得空氣中飄著血腥味,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卻覺得十分安心。
我握著手中殘留的糕團,喃喃說:「娘,也許真的會有人在乎我的。」
當年娘死的時候,已經病了很久,身上都是花柳病的膿瘡,所有的銀錢都用完了,姐姐和我年紀尚小,我們跪在床前。我記得娘已經骨瘦如柴的手撫著我和姐姐的臉,「玲瓏,秋水,你們要記住,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愛你的時候,天上的月亮恨不得都摘下呈到你面前,玩夠了,就是你跪著,你死了,也不會來看一眼。」
我自此,再不信男子。
他不同,可他,除了如此,似乎也不會來愛我。
我回到東宮的時候,已經像是個落湯雞。
倩影正從寢殿走出來,看見我,擰著眉頭說:「方才叫你快跑,跑到哪裡去了!」
「我對皇宮並不熟悉,隻是像沒頭蒼蠅亂走。」
她看到我衣襟上沾著的血跡,住了口。我剛要走,卻看見齊堯從裡頭走了出來,看了看我染血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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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
「跌一跤,無礙。」
「你也是厲害,那些永夜城刺客沒傷到你,倒是自己跌一跤。」
他語氣嘲諷,卻忽然伸手在我臉頰一抹,「好啊你,居然還偷吃糕團。」
我擦擦臉,「你們主子吃不完都是喂狗,我們奴才嘗嘗有何不可?」
我其實心虛,怕他看出我並未受傷,於是匆匆沐浴去了。
出來的時候,發現房中桌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盤糕點和一罐藥膏,倩影沒好氣的說:「也不知太子殿下著了你什麼道。」
早晨給齊堯沏茶的時候,他忽然和我說:「你知道麼,永夜城的人,體內都有一種蠱毒,除了城主天生體內寒氣可以壓制,其餘人,都得靠著永夜城的藥過活。」
「有蠱毒的人,生的孩子,也會有。這就是永夜城馭人之道,你瞧。」
他忽然拿出一個小瓶,「這瓶東西,就能讓他們身上的蠱毒發作,生不如死。」
「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我心中忐忑,他本將我軟禁在此,是以為我是兀塵的女人。
「你試試這藥,我就知道你是不是永夜城之人了。」他打趣似的說。
我嗤笑一聲「這有何難?」
我一個清清白白的齊國人,還怕這藥不成?
我接過那瓶子,打開,發現隻是一瓶無色無味的水。我使勁嗅了嗅,還是沒有氣味。
「殿下原來是取笑奴」
可是我話音未落,笑容還僵在臉上,渾身上下忽然開始不對勁起來。先是腳底,然後順著腳踝一路向上,直至小腿,然後是大腿,後腰,直至心脈,似乎都有無數的小蟲在噬咬一般。我瞬間倒下,隻覺得一股生不如死般的痛苦席卷全身。
手中瓷瓶早被我捏成了碎片,扎到手心裡,鮮血淋漓,可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因為那和我此刻全身的痛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啊!!!!」
我悽慘的叫聲充斥著整個大殿。
齊堯似乎並沒有料想到這一切,他抱住了在地上打滾的我,聲音都在顫抖,「怎會如此!我如何救你!如何救你!」
他試圖去掰開我的手將瓷片取出,卻實在無能為力。
「封鎖東宮,誰也不要進來!」
「找我師父。找我師父。」我用盡全力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我隻覺得我的牙齒都要被咬碎一般。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躺在自己的房中。師父在桌子邊坐著,打瞌睡。
我隻覺得渾身無力透了,我有氣無力地叫道:「師父……」
他忽而驚醒,胡子都顫了顫。一雙眼睛布滿血絲,眨眨眼說:「哎呀,可算醒了,沒事了吧?」
「我是怎麼了。我身上怎麼會有蠱毒呢?」我幾乎無力說話,卻還是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他哀嘆一聲,「你母親身上便有這病,你身上自然也有。」
他似乎在避重就輕。
我直直地瞪著他,當初他把我引入東宮的帳還沒算呢!
他看瞞不過我,拍了拍大腿說:「你娘!也是永夜城出來的人!」
「什麼?!永夜城?」
「當年你娘受不住永夜城殘暴,同幾個人一起偷了秘藥逃來齊國,因不願再用永夜城秘術,又無銀錢,隻得入這青樓。當時你才一歲,什麼也記不得。」
我從小一直在想,若是娘不是青樓女子,那便也不會身染花柳病,三十剛過便沒了。
可我無論也想不到。娘是為了逃離永夜城,才將自己清白的身子都獻了出去。
「丫頭。如今你也大了,師父才同你說。你總以為師父教你醫術,是因為佔了你娘的便宜,其實非也,若不是她你娘的秘藥方子,我怎麼能混成如今的神醫呢?」
「那我爹呢,我爹是誰?」
我曾經一直以為我是娘和青樓尋歡客生的孩子。
「你爹,你娘從來不肯說」
「那我姐姐?」
「你姐姐並不是你娘親生骨肉,是她在街邊上撿的孩子,那日大雪,你姐姐幾乎凍死,是她撿回去,說就是她女兒了的。」
「好啊師父,虧我尊稱你一聲師父,你如何騙得我這樣苦!」
「玲瓏!師父我的確是貪財好色,隻是從未想過害你!你姐姐嫁到王府,你如今在東宮,方才那太子對你如此緊張,怎能不去想想未來……」
「夠了師父,我想一個人靜靜。」
「玲瓏。本來這蠱毒不被刺激,是一輩子也相安無事,誰知道竟發生這樣的事,我隻能給你用了秘藥。」
「師父。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求你。」我此刻實在無法面對任何人。
師父出了門,我隻覺得一切都像是一場夢。跌跌撞撞從床上起身,隻覺得雙腿都輕飄飄的。
原來,姐姐非娘親生,原來我居然身上也流著這永夜城的血。
我不知道師父口中的秘藥是何物,我隻記得,小時候,每月十五,母親都要喝用酒衝泡的藥粉。也許就是那個吧。
那我,是不是也就是永夜城叛賊,兀塵要殲滅的,是不是也有我?
他是否已經知道?
【東宮】
「堯兒!你宮中那個女子,分明是在你父王生日宴行刺之人的一員!倩影已將所有事告知於我,你不必再辯解!」
皇後張氏坐在東宮上座,已然一臉怒容。自己的兒子都為了皇上穩坐龍椅散盡陽壽,便宜了這個婢女生的庶子當上了太子,如今卻偷偷藏了個女人在宮裡,她一點風聲也不知,竟還是齊堯身邊的女官倩影,擔心太子安危才立即上報。
「母後,兒子留她在身邊隻因她醫術超群,她是土生土長的齊國人,從未出過國都,不可能與永夜城有瓜葛。」
齊堯微微低頭,玲瓏不知如今好不好,那日若不是他心血來潮賣弄那寶貝,也不至於害她那樣痛苦。
「是麼?本宮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說到這句話,齊堯心頭一緊。
「你別忘了當初那個彩雲是如何死的。」
齊堯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母後的手段,兒臣自然知道,隻是,」他忽而向前兩步,「兒臣早不是從前的那個懦夫了。」
「若是不處死她,本宮定要上報給皇上!」張氏心中被齊堯的眼神看的陣陣發冷,這個人,果真變了。當初連一句話也不敢和自己頂嘴,如今,居然咄咄逼人起來。
「無妨,此女子的師父,便是父皇最近極為器重的朱太醫,日日煉丹,怕是快要飛升了呢。」齊堯嘴角勾起一笑,「母後若是想給自己討嫌,兒臣自然不攔著。」
張皇後走了,隻咬著牙留下一句好自為之。
「為什麼?」
冰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倩影隻覺得心中一顫。
「奴婢是擔心太子殿下的安危。」
「你知道本宮最討厭的是什麼。」
倩影抬起頭,看見一雙沒有憐憫的眼睛。
「太子殿下。」她跪著去抓他的鞋。
「本宮最討厭,背叛。」
可是齊堯終究還是把她扶了起來。倩影畢竟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女人。
倩影把住他的手時,忽然大聲的抽泣,一下子鑽進了他的懷抱,「太子殿下!倩影為了殿下,死了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齊堯愣了愣,他沒有想到倩影的心意。他從來隻把她當做自己的一把劍,一個助手,最多是一個朋友。
可是她抱得那樣緊,將臉埋在了他的胸口。倒也使他憑空多了倆分憐惜。他本就是個多情之人,隻是似乎這些對他來說,很輕很淺,從未有人真正走入過他的心。
【玲瓏】
我的病剛好。正盤算著馬上可以告假回敬王府。
一道晴天霹靂便從天而降。
姐姐沒了。
師父拿著讣告來找我的時候。
我罵他,「臭老頭,你再和我開玩笑,我要小青蛇咬死你!」
師父落下兩滴濁淚,「玲瓏,是師父對不住你們。對不住你娘,沒照顧好……照顧好你們姐妹倆。」
我拿過那讣告。
玉秋水。
是姐姐的名字。
我隻覺得瞬間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