峒淵的手扶上我的肩膀。
我回手拍拍他的手背,感激於他對我支持。
「陛下,送她走吧——」
下一刻,我被連人帶被掀到地上去。
被子蓋住了我的臉,我愣了好一會兒,隻聽見峒淵焦急道,「柔兒怎麼了?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我扒開被子,看著男人一臉痴情地捧著許聽柔的臉,為她拭去淚痕,臉色慢慢僵住。
辛夷又回來了……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冷冽,辛夷扭過頭來,目光在我的身上逡巡一圈,定在我的領口,瞬間怒火升騰,「你這副衣衫不整的樣子是想給誰看?」
我冷著臉,「給你看的。」
「竟敢當面勾引朕,是你自己走還是朕送你走?」
我哼了一聲,「自己走。」
許聽柔躲在辛夷懷裡嚶嚶出聲,「陛下,她這樣,我好害怕啊……」
辛夷握著她的手,溫聲哄著,目光突然落在許聽柔的手腕上,指著他自己掐出來的手印咆哮起來,「該死的,你竟敢傷她!」
我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辛夷徹底被我氣瘋了。
他厲聲喚了一群穿黑衣的公公進來,冷眼道,「拖下去打四十板子,叫宋玉看著,少一板子,他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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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是宋巍在人間的化名。
我被人拖出來時,迎頭撞見宋巍進殿。
黑衣公公中途截住他,不卑不亢道,「宋公公,陛下讓您監刑。」
宋巍腳步一頓,回過身來,「多少?」
「四十板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眼去,「好。」說完,收了腳,往我這邊走來。
功敗垂成,我喪氣地耷拉著頭,「宋公公,四十板子多不多?」
宋巍隨著人群走在一旁,「不多不少,足夠要你命了。」
我一驚,「我死了,你自己能行嗎?」
「大約是不行。」宋巍實話實說。
旁邊人聽得一頭霧水,生怕宋巍跟我有交情,警惕道,「宋公公,陛下親口下的旨,容不得馬虎啊!」
「陛下說不準別人替?」宋巍反問。
那人一怔,「倒是沒有。」
宋巍的背影高大清瘦,步履平緩地走在人群中,處變不驚道,「那便先打著,快死的時候,我來替她。」
「……」我抿了抿嘴唇,宋巍與我患難與共,感動是挺感動的,可謝謝這倆字,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他們見宋巍堅持,不好再辯駁。板子揮四十下,你管他打在誰身上呢。
我趴在小木凳上,宋巍則被人請進椅子裡,他坐得挺近,就在我跟前,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衣角。
這會兒還沒開打,我趴在胳膊上,對他道:「宋公公,我不是個怕疼的。待會未必用得著你,別緊張……」
宋巍嗯了一聲。
我又道:「我當年為了峒淵,被綁在柱子上燒了三天三夜,都沒喊一聲疼……」
宋巍敷衍道:「令儀姑娘好氣魄。」
「你信我……我——嗷!」
話還沒說完,板子就落下來,我發出一聲殺豬般地慘叫,眼淚一下子就盈滿了眼眶。
不是說打屁股不疼的嗎?一板子下去差點把我打得魂飛魄散,直接去地府做野鬼去了。
「宋巍!宋巍!讓他們輕點兒!」我吸著冷氣,身子抖作一團。
宋巍往我身後遞了個眼神,「輕點兒,她不能死。」
第二板子落下來,力道減了一成。
我苦著臉,咬著牙,「能……能再輕點兒嗎?疼啊……」
我四處亂抓,抓到了宋巍毫無溫度的手,一下子攥緊,涕泗橫流。
宋巍嘆了口氣,「令儀姑娘,換我。」
我想起他看著自己白骨森森的胳膊面無表情的樣子,起了心思,可很快又被壓下去,宋巍也是人,是人就會疼。要怪就怪我自己急功近利,巴不得拽著峒淵趕緊回到天上去,四十板子是我活該,何必麻煩他人。
我攥得宋巍手發了白,滿頭的汗滴答往下落,「別……就這麼打吧……大不了回去把司命打一頓……」
宋巍勝在性子寡淡,我說什麼,他都不跟我爭。
我絮絮叨叨,眼前發黑,也不知道打了多少,耳朵嗡嗡作響,最後連板子落下的聲音都聽不見了,隻知道外頭天色擦了黑。
心裡暗笑自己越活膽子越小,當年烈焚之苦咬著牙挺過來,早就嘗過「死」的滋味,現如今被小小的板子打得鬼哭狼號,實在丟人。
隱約聽見有人冷聲喊「夠了」,接著一陣沉默後,手忽然被人松開。
我撐開眼皮,隱約看見有人趴在那兒,身後有人揚起了板子,在空中劃過圓滿的弧度,結結實實落在那人身上,敲打聲密集沉頓,那人一聲不吭。
我趴著,動了動手指發現使不上力氣,我想說「宋巍,改日請你喝酒。」卻隻能嗚嗚咽咽地說出幾句含糊不清的話來。
門被推開,有人衝進來,跪在地上將我緊緊抱住。
辛夷的臉遮住了身後的場景,我看見了峒淵的眼睛,愧疚,不安,懊悔,他脖子上破了個口,血從裡頭一股一股地湧出來,染紅了雪白的衣襟。
峒淵的噬元枷藏在領子裡,一個腥紅的小痣,蜘蛛般伸出觸角,向頸部蔓延。他臉上血色全無,驀地吐出一口血,血順著修長的指骨、指尖淌下,滴在地上。
他在衣服上擦去血跡,小心地攥住了我的手,狼狽地顫抖道,「令儀,對不起。」
我抬手摁在峒淵的傷口上,跳動的血脈一下下搏著手心,有力熾熱。
「疼嗎?」我問。
峒淵抿著唇,問我,「令儀,你疼嗎?」
我吸了一口冷氣,道,「疼。」
峒淵粗糙的指尖撫上我的臉,在我唇畔停住,凝視很久,我耳根一紅,輕咳一聲,欲蓋彌彰道,「宋巍,你疼不疼?」
旁邊插進一道不鹹不淡的人聲來,「勞令儀姑娘掛心,不疼。」
我一噎,循聲望去,宋巍攏袖站在陰影裡,淡著一張臉,面對著我,也看不見傷在哪裡。
峒淵撤去了手,冷哼一聲,抱著我邁出門,門外已經備了轎子,我有些難為情,撲騰兩下,「我……我還是下來吧。」
峒淵不明所以。
我難堪道,「現在有傷,坐不了……你若願意……就、就陪我走走……」
峒淵淺淺嗯了一聲,放下我。
我回頭,出於禮貌,問道:「文曲君,一起?」
宋巍撫平衣袖上的褶皺,溫溫和和道:「令儀姑娘有話與上神說,宋某就不摻和了。」
宋巍一向識趣,我笑了笑,扶著腰一瘸一拐地扭回頭去,心中歡騰。
「你確定能走?」峒淵看著我半身不遂的姿勢皺起眉頭。
我伸長胳膊,「勞駕,扶我一把。」
峒淵頓了頓,我ŧṻ₄以為他會拒絕,誰知道還是乖乖伸出手,託住了我的胳膊。
漫長宮道上,我和峒淵慢慢走在一起,肩挨著肩,腳步聲回蕩錯落,明月懸空,灑在峒淵肩頭,一如往昔。我伸手從他肩膀上拂過,撲了個空。
峒淵低頭不解地看我,我察覺到失態,輕咳一聲,時過境遷,這些朝夕相處的默契,峒淵哪裡還記得,於是轉移話題道,「我一副凡胎肉體,打就打了,你何苦衝破噬元枷損了修為?」
峒淵一副跟我沒什麼關系的樣子,生硬道,「我願意。」
我語塞,低著頭跟他走,視野裡,峒淵步履很穩,為了配合我特意放慢了腳步。
「當年我走以後,仗沒打贏?」我吞吞吐吐地問出心中所想。
峒淵腳步不停,冷淡道:「強弩之末,覆水難收。」
「是、是……」我點點頭,道歉的話塞著喉嚨口,隻覺得說出來也是惡心人,不如咽下去。本以為和峒淵在一起是件高興的事兒,如今卻半句話都說不下去。
後背的傷口黏著衣裳,一走一扯,疼得我直冒冷汗,我不好開口,慢慢也就駐了腳。早知道這樣尷尬,就強行拉著宋巍一起了。
峒淵發現我不在身邊,停下回過身子來,想說什麼,身後便有人淡淡道:「峒淵上神,此番衝破噬元枷,可是發現了蛛絲馬跡?」
宋巍溫潤的聲音適時打破了僵持,我第一反應捂住了屁股,不著痕跡地側過身,看見宋巍緩緩走來,掛著疏離的淺笑。
原來他一直跟在後頭,高高瘦瘦的身影,月色如華,清輝落了滿身。
峒淵冷冷道,「文曲真君有何見解?」
宋巍在我斜後方站定,「以上神之修為,絕不會淪落到任辛夷擺弄的地步,身不由己的時間,未免太多了些。」
峒淵飛升之日,曾用一柄青刀劈開了九十九道天雷的最後一道,震得九重天顛簸大亂,自此天宮人人畏懼。
他一身本領擺在那兒,如今卻連覺醒都無比困難。且臨行前,司命神情輕松,雖怕我受苦,卻並不擔心我們一行人有來無回。而眼下的情形,像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將我們牢牢鎖在這裡。
事情出了岔子。
我擰起眉,看向峒淵,突然出聲,「許聽柔有問題。」
峒淵和宋巍都沒有反駁我。
也許,我和宋巍保持清醒,不是因為我倆存在感太弱,而是與許聽柔接觸太少。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弦音從未醒過來,無關修為高低,許聽柔一開始,就對她用了某種手段,將其神識禁錮體內,峒淵下來時,正躺在許聽柔的床上,更不用說。
情況有變,恐怕不是我們四個人能解決的。我皺著眉道,「得遞個信回去。」
峒淵聞言,簡短道:「發出的消息,被人截斷了。」
我心一沉,事情越來越糟糕,許聽柔不光身份詭譎,還有幫手。以往我下凡,司命總能通過各種辦法找到我,可今夜我挨了四十板子,他一聲不吭,連句揶揄都沒有,不應該。
他應是早就發現了異常,卻無計可施。
「司命的人,或許被堵在了外頭了。」我說出了最壞的情況,「何人有這樣大的本事?」
宋巍低垂的眼睛緩緩抬起來,古井無波的眼底驟然閃過一絲罕見的厭惡,「陰司府,鬼族。」
一陣涼風席卷而來,懸月掛上了一層冷霜,變得模糊不清。
鬼族,一個生於幽冥河畔的種族,靠著地獄的鬼氣佔據了一方世界,喜歡吸納天地間戾氣最重的惡鬼來壯大族群。
陰司府就像我們的天庭,其中皆是鬼族的佼佼者,多年來,天庭與陰司府井水不犯河水,這次不知為何找上門來……
若是往常,動手開打也就罷了,如今噬元枷在身,許聽柔受此庇護,讓我們更加弱勢。
「這要死的天規!」我扶著腰,試著催動法力,很快就察覺到一層禁錮,再發力一衝,耳垂突然滾燙,尖銳的刺痛閃電般從耳垂傳進心脈和神識中,一時間神魂激蕩,氣血翻湧。
我晃了晃,血腥氣湧進喉嚨裡,彎下腰劇烈嗆咳起來。
一隻大手撫上我的背,有章法地捋著,我淚眼模糊,差點把肺咳出來,一扭頭,宋巍站在旁邊,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皺著眉頭看我,「令儀姑娘,你這樣做,實在有些蠢。」
我摸了摸耳垂,拿下手來,指腹殷紅,喪氣道,「我、我隻是不想讓屁股那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