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身影的那一刻,我臉色煞白。
分明是宋巍的臉!
他一身單衣,渾身染血,眼神陰鸷而孤絕,身後是屍山血海,和接踵而來的侍衛。
他沒有退路了,他背叛了自己的臣民,什麼都不要了。
「令儀……」他又喚了一聲,「別害怕,我來陪你。」
說完,長劍提起,青峰過頸,漫天血雨。
他跌進了大火,最後,手搭在我的腳上,攥緊。火苗舔舐而上,瘋狂將他的衣裳化成灰燼,他的身子傷痕冷冷,深可見骨。
我想起來了,我的峒淵死了,死在了當年那場祭典上,和我一起燒死在大火裡。而非別人所說的獨活於世,兵敗被囚,自刎於宮室。
我猛地睜開眼,哇地吐出一口暗紅的鮮血,捂著頭,悽厲地慘叫。
前世今生,記憶重疊,那道單薄的身影終於在我記憶裡豐滿起來,當年的御書房,當年的石階,當年百官面前牽過我的手,當年站在城牆上溫聲說:「卿如明月盈盈,攬照山河」的,全都是宋巍的臉,宋巍的聲音。
自始至終,當年的峒淵,就是宋巍的模樣!
轟!
噬元枷轟然破裂,修為如潮水瘋長,填滿經絡。
四周屋瓦被高高掀起,天昏地暗,狂風呼嘯,小樹嘎吱作響,發出即將斷裂的呻吟。
「啊——」
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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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燙得要死,疼得要死。
天帝當年的話如在耳邊:我亂了天道,幹擾峒淵的命數,天劫變作枷鎖,鎖住了我的記憶,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來日若是破了,天道的報復便會接踵而至。
他要派一個人,繼續做峒淵沒做完的事,他要我忘了峒淵,乖乖回天上做神仙。
如今,天枷破了,噬元枷也破了,我全身都在流血,躺在血泊裡幾乎爬不起來,天上天雷滾滾,一場大劫很快就會降下。
門開了,有人闖進來。
下一刻,我被攬進一個懷抱裡,「令儀,別睡。」
聲音溫涼悅耳,處變不驚,仿佛一切有他在,誰不都會傷我分毫。
我睜開眼,熟悉的面孔讓我心神激蕩,眼尾的淚痣殷紅,透出幾分驚人的血色,分明就是如今的宋巍……我死死攥住了他的袖擺,「峒——」
一聲天雷轟然在上空炸響。
我渾身瑟縮,松開了他的袖擺,猛地推他,悽厲如惡鬼:「宋巍,快走!」
他抱著我沒有動,耐心替我擦去嘴角的血跡。
「令儀!」有人自遠而近,衝到眼前,一把將宋巍推開去。
我晃得頭暈眼花,回過神來,是現在的「峒淵上神」,重拾記憶,眼前的面孔竟是無比陌生,自始至終,他隻有一個名字,是跟當年的峒淵扯上關系的。
「你是誰?」我攥緊了他的衣領,用勁全身力氣湊到他耳邊,顫聲問道:「為何要搶他的名字……」
「峒淵」身子一僵,抱著我的手堅硬如石,眼底露出痛苦之色。
「松開我。」我命令道。
他頓了很久,才啞著嗓子道:「好。」
許聽柔早在我記憶蘇醒的那一刻,便不知去向,琵琶精的身體軟在不遠處,生死不知。大家都恢復了本來的面貌,卻沒達成想要的結局。
「天妃娘娘,大劫將至,不考慮去陰司府坐坐?」一道悠緩慵懶的女聲緩緩響起。
我緩緩睜開眼睛,空氣裡彌漫出曼陀羅的香氣。
宋巍聽到聲音後,重新將我抱起,轉身就往外走。
那女人倏地攔在宋巍眼前,一雙媚眼上下打量,「小宋大人,許久不見。妾身為了找你,可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
「讓開。」宋巍音色冷淡。
那女人置若罔聞,笑道:「若非我拿魘魔陣替你們攔住天劫,天妃娘娘和諸位的劫數加起來,隻怕要將方圓三千裡的生靈轟得渣都不剩。」
她逡巡一圈,猶自說道,「敢問在座各位,哪個叫彥初?」
彥初……
這個名字,我記得不甚清晰。
有一年,我元夕夜偷跑出宮,於混亂的巷子裡,救出一個骨瘦如柴的少年,後來便帶在身邊悉心教導,授以詩詞武道。十載情誼,末了我被綁上祭壇前,隻顧得上叫他快快逃命。
宋巍站著不動。
良久,身後有人苦澀道,「是我。」
我盯住「峒淵上神」的臉,腦海中的記憶尚不分明,隻看他冷著臉,嘴唇一張一合,說出的話叫我失了顏色。
「我叫彥初。」
我慢慢回憶,腦海中彥初那張稚嫩的小臉,終於與眼前的「峒淵」重合。
女人勾唇一笑,「那就沒錯了,三位都在這兒。當年小彥大人奪走了鬼族的酒,搶了宋大人的命格,如今這『峒淵上神』做得可舒坦?」
我想起幻象裡,有人曾用匕首劃破了宋巍的手心,血混進酒裡,被人端走。
隻怕那時候,宋巍的帝王之運,已經被人覬覦,最後陰差陽錯,沒落盡鬼族手裡,反而讓彥初喝了下去。
女人笑了帶了幾分不甘,「就差一步,鬼族便可成就一位鬼仙。這次,可不能再讓小彥大人跑掉了。」
彥初道:「酒是我喝的,我跟你走,放過他們。」
女人面容古怪,「與鬼族有瓜葛的,可不僅僅你一位,對吧,小宋大人?」
她說完,素手劃破長空,一道幽長的甬道浮現在空中,盡頭是無邊黑暗。
「鬼族宦娘,恭迎諸位光臨。」她笑著,勾勾手,四周光線起伏波動,天幕慢慢撤下了一層帷幔似的金邊,天雷聲就在頭頂。
死劫很快就會落下來。
宋巍不作他想,對我道:「令儀,信我。」
說完,一步邁進了幽長的甬道。
四周登時變得陰暗,伸手不見五指,隻剩下宋巍炙熱的身體緊緊貼著我,心跳聲清晰可聞。
率先聞見的,是湿漉漉的水腥氣,我睜開眼,幽暗的天幕下,星星都是墨綠色的,晦暗不明。
我們站在一條河旁邊,河水渾濁不堪,望不到底。河面上,不時翻滾過可疑的肢體殘害,偶爾冒出兩個眼珠子,漂浮著打著旋流遠。
身邊驀地出現兩人,一個是「峒淵」,也就是當年的彥初。
另一個,是宦娘。
河邊有人擺渡,船向我們靠過來,近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對著宦娘拱拱手,「公主,可是有貴客來了?」
宦娘笑道,「是頂天的貴客,去陰司府。」
說完她對著我們伸出一隻手,「諸位先請。」
宋巍直接踏上船去,宦娘笑道,「一別多年,小宋大人還是這麼輕車熟路。」
彥初也跟著上船來,隻是適當地與我拉開了距離,坐在不遠處。
當著宦娘的面,我心中有萬千疑惑,不好直接去問,隻能在心中慢慢梳理。
當年,峒淵死後,天帝說,要人代替他繼續守著大楚的江山,這個人應當是彥初……
他從鬼族手裡搶走了那碗酒,喝下去,繼承了「峒淵」這個名字,也繼承了峒淵身上的天命。天帝為了修補天道,保我性命,順水推舟,將彥初認作峒淵,並替換了我的記憶,宋巍的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彥初的臉。
將來彥初完成使命,飛升成仙,做了峒淵上神,便能與我「琴瑟和鳴」,應了天帝那句話,要我乖乖留在天上做神仙,沒事少折騰。
難怪每每我想起與峒淵的過往,總覺單薄,總覺惶恐。想抓緊什麼,卻又無從抓起,從一開始,我就找錯了人。天帝將宋巍的過往,徹底抹殺,他要我生生世世,不再和宋巍扯上聯系。
可惜,彥初並不是真的峒淵,大楚國之將破,他守不住。
也許天帝也沒想到,宋巍憑著自己的本事飛升上來,隻不過「峒淵」這個名字已經不屬於他。
宦娘見我們都不說話,靠近了宋巍,委屈道,「小宋大人,當年你狠心拋下妾身一走了之,可是讓妾身淪為了鬼族笑柄。」
我抬頭看著宋巍,心中有些吃味,宋巍這些年經歷了什麼,又是怎麼飛升的,我一概不知。唯一與他有交集的一回,還是他在凡間,要娶別人。
宋巍對上我復雜的目光,緩緩道:「令儀,你信我。」
宦娘受了冷落,也不介意,「前面馬上就是『冥河剐陣』了,諸位可要坐好,別掉進去。」
別看她言笑晏晏,實則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轉,我相信如果不是宋巍護著我,她早就將我丟進這勞什子剐陣裡去了。
船夫蹣跚的走了幾步,道,「冥河上,起風了。」
話落,一陣哀戚幽咽的聲音緩緩傳開,哭泣聲愈演愈烈,最終,竟化作悽厲鬼叫,震得船左右搖晃。
宦娘勾了勾唇,冷笑道,「蠢貨。」
船夫道,「公主莫惱,這已經本月第八個了。」
我問,「什麼第八個?」
宦娘欣喜道,「原以為天妃娘娘傷了嗓子,話都不會說了。」
她剛要繼續開口,宋巍忽然出聲道:「冥河剐陣送陣人。令儀,不聽也罷。」
宦娘委屈道:「小宋大人好生偏心,妾身不過與天妃娘娘說幾句話。」
我好奇道:「何為送陣人?」
船夫說:「冥河剐陣,又名鬼仙陣。入陣者受萬道剐刑,熬得住,便可飛升為鬼仙。一年到頭,總有幾個不死心的想試一試。」
我看向宦娘,「你們族那個萬年難遇的大才呢?」
宦娘噘嘴,「您盡會說笑,若是輕而易舉就成了,還用——」她風情萬種地瞥了宋巍一眼,「還用去偷小宋大人的命格麼?」
「正道遠比歪門斜道好走。」宦娘掩嘴笑道,「這個道理,即便在鬼族,也同樣適用。」
「莫不是怕疼吧?」我冷笑。
宦娘嘴角僵了僵,別過頭去不與我說話。
我望著幽幽的冥河失了神,慢慢地抱緊了宋巍。
船夫疑惑道:「公主,不是說當年咱們族中,曾出過一位鬼仙麼?」
宦娘輕佻地笑了一聲,「不知道哪裡來的孤魂野鬼,隻知道剐陣那日紅得嚇人,可見殺孽甚重,把咱們鬼族都比下去了。後來誰知道是死了還是沒死,反正我沒看見。」
船靠了岸,我拍了拍宋巍,「讓我下來吧。」
他依言將我輕輕放下,後退一步。
我猛地攥住他一角青色的衣袖,不想松開。
他抬眼看我,「令儀姑娘?」
我這才意識到,他並不知道我恢復了記憶,興許,他自己也未必記得多少。
如今在他眼裡,隻是「峒淵上神」突然變成了一個叫彥初的人。於是我慢慢放開了他的衣角,搓了搓鼻子,沒有說話。
宦娘目光在我倆之間流轉,咯咯笑出聲來,「諸位,鬼君有請。」
在這處陰沉沉的幽冥河畔,屹立著一座府邸。不同於天宮的明豔宏偉,鬼族常年幽暗的環境讓四周變得無比壓抑,隻覺得多待一刻,都會產生一種來自靈魂的戰慄。
入陰司府,眾鬼目光落在宋巍的身上時,皆是畏懼,落在彥初身上時,卻是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