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鬼君生得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雖在陰暗之地,卻著一身白衣,著實風騷。


他坐在上頭,上下打量了彥初幾眼,「就是你小子壞我好事?」


彥初冷聲道,「不然呢?坐視鬼族為禍人間?」


鬼君猛地立起身子,「我鬼族常年幽居於此,冥河之上,盡是斷肢殘臂,我的子民,卻要常年以此為生。我難道不該領著他們,去一個更好的地方?」


「鬼族並非沒有機會,冥河剐陣在那擺著,是你自己不進去,非要奪別人的命格。」彥初哼了一聲。


「哦?你難道不是奪別人的命格?」鬼君笑著,嘴角泛起冷意,「如今咱們這位苦主,可還在殿中站著呢。」


彥初臉色發白,第一眼卻是看向我。


「令儀,無論你信與不信,『峒淵』這個名字,我自始至終不願背負在身上。」


鬼君說,「那更好辦了,你給我,我願意。」


宋巍輕笑一聲,「閣下似乎從沒問過我的意見?」


我心底一震,目光倏地落在宋巍臉上,心裡掀起滔天巨浪,他分明知道自己是誰!


鬼君臉色冷下來,「宋巍,當日你滿身殺孽,差點魂飛魄散,別忘了是誰救的你。」


我想起當年,宋巍幾乎屠了整個皇室和御林軍,屠了在場所有試圖阻攔他的人,身後屍山血海,心中隱隱作痛。


鬼君仍在不知疲倦地誘哄,「宋巍,我不知道你Ṭṻₖ是如何混到天上去的,將來真相大白於天下,你以為天道能容得下你?不如乖乖回到我身邊來,繼續為本君做事,天帝有的,我都有,且會比他更加敬重你。」


宋巍不為所動,憑空抽出了一柄暗灰色的長劍。宋巍飛升以後,我從未見過他的劍,不承想,還是當初那把。


眾人聞言臉色皆是一變,齊齊後退一步,恨不得離他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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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君皺起眉頭,清雋的臉上浮現陰鸷,「宋巍,你別給臉不要臉。」


宋巍淡淡道,「宋某別無他意,一路勞頓,想借鬼君的地盤打個尖兒。」


宦娘僵著臉,「打個尖兒你用著拿劍嚇唬人?」


鬼君這才緩過來,幹笑幾聲,「好說好說,此事以後再議,諸位先行住下來。」


陰司府的人也不願貿然開打,宦娘領著我們,在陰司府的地界裡兜兜轉轉,才來到一處庭院。


「諸位好好歇息,宦娘就不叨擾了。」說完她給宋巍拋了個媚眼,留下一陣香風揚長而去。


院子裡,隻留下我們是三個。


場面尷尬無比,我輕咳一聲,「我……我先進去了。」


一溜小跑,我隨便推開一扇門躲進去,轉身就要關門,一隻手突然伸進來,將門卡住。


我愣在門口,宋巍站在門外,「令儀姑娘,開門。」


我怯生生地把門打開,他垂著眼,看了我好一會,突然問道,「你記起了多少?」


我沒站穩,後退了一步,讓開了門縫,宋巍走進來,靠近我,「令儀,你,記起了多少?」


他的眼底有我看不懂的情緒在湧動。


我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哭道,「我、我全記起來了——」


宋巍猛地將我拉過去,低頭堵住了我的嘴,跨越了數百年的思念盡數宣之於口,淚水淌進了兩人的唇齒,鹹澀卻充滿柔情。


我哭得更加厲害,宋巍臨死前的那一幕,天庭我騎在牆頭,盼著和隔壁「峒淵」重修於好的那一幕,甚至下凡後,為了「峒淵」和狐狸精吃味,追在「峒淵」身後笑得柔情蜜意的那一幕,紛紛浮現在眼前。


宋巍始終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


他將秘密壓在心底,壓得心發了疼,卻無法說出來。


我抱著宋巍,號啕大哭,「峒淵,我、我不是東西……我是壞蛋……」


他最終嘆了一口氣,放過了我的唇,轉而來哄我。


「令儀,別叫我峒淵,這個名字不吉利。」他搓了搓我的臉,替我拭去淚水,「叫我宋巍。巍峨萬丈與天高……而天上有你。」


他的話太過深情,我不僅沒笑出來,反而哭得更加厲害,「嗚嗚,宋巍,你好有文化……我好喜歡聽你講話……」


宋巍笑了,親了親我的眼睛,「令儀,以後我會一直講給你聽。」


直到我哭夠了,淚將將含在眼眶裡不滾下來,我便抽抽搭搭問道:「你、你是什麼時候記起我來的?」


宋巍抱著我,眼底帶著笑意,「自始至終,我從沒忘記過你。」


我心一動,再度有落淚的趨勢,分明不是個矯情的人,卻總也忍不住。


「鬼君說,你當年滿身殺孽,差點魂飛魄散。」我喃喃道。


宋巍嗯了一聲,「你死那天,我殺了不少人,怨氣不化,無法入輪回,便被帶到了鬼族。」


「那……那我當年,下凡遇見你與人喜結連理……」


宋巍沉默了,好半晌,他道,「令儀,我曾跟你說,我Ṫṻ₁做過許多不好的事。」


我手忙腳亂地捧住他的臉,搶著道:「宋巍,你在我心裡是最好的人,無論你做了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你!」隻因當初他說完這句話,又接了一句「我不配娶她」。


他終是敗下陣來,緩緩道:「那是我在鬼族待的第一百個年頭,每日渾渾噩噩,心裡除了你,便隻有無邊殺意。那日,我原本是要將新娘殺掉的。」


「沒有緣由,鬼君讓我做,我就去做。」宋巍眼底浮現出一絲愧疚,「那時候,我手上沾滿了血,抱著從天而降的你愣了好一會兒。一開始我以為自己神志不清了,或者要死了。」


「可你抱著我,喊峒淵。」宋巍眼眶發了紅,「令儀,世上隻有你會這麼喊我。你喝得醉醺醺的,辨不清南北,一個勁兒往我懷裡鑽。那一刻,我忽然醒過來,你還在天上,無論如何,我都要去找你。」


我身子突然發起抖來,猛地撸起宋巍的袖子,那道猙獰的疤痕赫然暴露在空氣中,充滿戾氣。


我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所以,你去了幽冥剐陣?」


「是。」


我呼吸一滯,心底撕裂般的劇痛讓我難以喘息,瞬間淚如雨下。


鬼族那位傳說中的鬼仙,便是宋巍。


他隻是見了我一眼,便甘願做了幽冥剐陣的送陣人,我不知道陣裡有多可怕,隻知道,幽冥河上,鬼聲悽厲,鬼族人人談之色變,鬼君即便修為大成,仍避之不及。


宋巍就這樣走進去了。


我瘋了般扒開他的衣裳,當年洞房裡,他光潔的胸膛早已被密密麻麻的傷痕取代。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我捂住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宋巍遮住了我的眼,聲音幹澀:「令儀,你別怕我……」


我想起第一次看見宋巍身上的疤,避之不及地後退了幾步,知道是傷到他了,反手抱住他,「宋巍,隻要是你,不論變成什麼樣,都是我最愛的人。」


宋巍很久都沒有出聲,也沒有動。


我帶著哭腔,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你傻啊!萬一死了呢!萬一沒成功,魂飛魄散了呢!宋巍!你要嚇死我!你真的要嚇死我……」


宋巍任我發泄,抱著我笑道:「可是我成功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


這句話下,卻是世人難以窺得的腥風血雨。


當初宋巍總是對我說,一點疼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習慣了。


走過幽冥剐陣的人,有什麼疼是受不住的,這並不代表他不疼啊!我抱著宋巍,撫著他的背,他的臉,他的胳膊,一寸寸的,視若珍寶地撫摸,似乎這樣就能抵消他的痛楚。


他捉住了我的手,有些無奈,「令儀,睡吧。你太累了。」


我膩歪在他懷裡,一刻都不想離開。


「有些話,我該與彥初說明白……」我悶悶道。


宋巍嗯了一聲,「是我對不起他,我來說。」


「不行!」我生怕兩人碰到一起,會發生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忙自告奮勇,「我去!」


說完推開宋巍,兀自去找了彥初。


鬼界的天空一向綠幽幽的,沒什麼看頭,可彥初站在窗前,仿佛要把天盯個窟窿出來。


我停下腳步,走上前,輕輕喚道,「彥初?」


他眼神一震,向我看過來,幹澀的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說出什麼來。


我沉默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我想問他這些年的經歷,想問他一個人背著天道,默默走了這麼久,累不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


許是他覺得不該這麼僵持下去,才開口道:「令儀,你倒不如不來看我。」


「天帝讓你一直做峒淵,對嗎?」我輕輕問道。


彥初苦澀的閉上眼,一行清淚驟然滑落。


「令儀,你在天宮,叫的每一句峒淵,對我來說,都無比刺耳。」


我垂下頭,難怪每回我叫他名字,他都不愛搭理我。


峒淵這個名字,是被所有人都厭棄了。


剩下的無須再說,我從懷裡掏出一把小小的青色匕首,物歸原主。


彥初臉色白了白,最終,手心的匕首化作一道流光,沒入體內。


他盯著我的臉,仔仔細細的看著,「令儀,我——」


「對不起。」我說出的話幹澀蒼白,「彥初,對不起。」


心中的愧疚難以開解,卻不好再說什麼。


我對彥初,不過是人間短短十載的相處之情,亦師亦友,卻不成想,他能背著天道走下去。我不敢聽他去說,不敢想他要說什麼。有些話太沉重,不如一開始就不說出來。


彥初低著頭,忽然淡淡笑開,「令儀,我願意的。為了讓你不違背天道,好好活下去,我願意拋棄姓名。你不欠我什麼。當年,你能救我走出深淵,便是對我最大的恩德。」


他立在小窗裡,一身玄衣,眉宇深深,臉上還帶著一如既往的冷和傲,他仍是天上人人畏懼的峒淵上神,可這對他來說不公平。


「彥初,名字,我會還給你。」我允諾道。


 


這是我在鬼族的第三天,除了日日黏著宋巍,什麼都不幹。


宋巍嘆息道,「令儀,你不困麼?」


我昨夜抱著他入睡,宋巍一睜眼,便看見我眼都不眨地看著他,笑得一臉痴樣。


「我是神仙,不用睡覺。」說完,我打了個哈欠,湊上去親親他。


不得不說,宋巍還是長得很好看的,不然怎會讓天上的仙女亂了心,一個勁兒對他拋媚眼。還有宦娘,隔三岔五來撩撥宋巍,真是討厭得很。


「令儀,我該把你送回天上去了。」他摸了摸我的頭,突然出聲說道。


我思緒被打斷,緩了一會兒,才慢慢問道:「什麼叫把我送回天上去?」


宋巍清雋的臉上滿是溫柔,「你的死劫還在,需有人替你去頂。」


我倏地從床上爬起來,「不可能!宋巍,你想都別想!」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了?無堅不摧的鐵人?他還有幾條命能替我扛下天劫?


他道,「是鬼君。」


「不管是誰,誰都不行——」我忽的頓住,「鬼君?」


宋巍坐起身子,衣衫被我揉的發皺,青絲微亂,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令儀,你的死劫,非幽冥剐陣不能抵。」他聲音低啞,捧著我的臉頰細細摩挲。


我緊張道,「你的意思,是將他騙到幽冥剐陣裡,然後破開鬼族的結界,引天雷下來,以毒攻毒?」


天劫必須落在一個人身上,說白了,就是需要一個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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