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樁生意主要面對權貴之家,所以木偶往往雕得極盡逼真奢華,有些人家甚至會雕成和活人同等大小的木偶。隗家,就是神都裡頗有名氣的,專門做木偶生意的商號。
做木偶的人家木偶活了,這個噱頭可夠大,立刻吸引來許多看熱鬧的人。那個小廝哭喪著臉,拉著寺中主持不放,一定要主持去他們家做法事。
明華裳對別人家鬧鬼一點興趣都沒有,既然如意害怕,再待下去也沒意思,明華裳就帶著如意走出人群。
大好的春光,因為鬧鬼的事,陽光似乎也蒙上一層蒼白,走在廟中冷氣森森的。明華裳見如意臉色不好,說:“沒事,我們大難不死,後福長著呢。這裡沒什麼意思,走,我們去人氣旺的地方看一看。”
明華裳帶著如意從側門拐出來,去寺外的集市上逛。如意再伶俐也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哪能不喜歡逛市集,但她想到今日是來陪明老夫人上香的,有些猶豫:“娘子,老夫人不讓您走遠,我們出來……”
明華裳拿起路邊的一個簪子看,沒好氣白了她一眼:“這種事你不說,我不說,祖母怎麼會知道?如意你看,這個簪子怎麼樣……”
有了明華裳保證,如意立刻放下包袱,開開心心逛起攤子來。民間的手藝和公府比起來太寒酸了,但勝在新奇有趣,明華裳邊逛邊問,盤問得十分仔細。
如意好奇,問:“娘子,您問這些做什麼?您缺首飾,讓人去南市打一套新的,這種民間的小玩意,怎麼配進公府的門檻?”
明華裳笑了笑,說:“我就是隨便看看。”更多的卻不多說。
她出門的機會不多,不能白白浪費。她日後的生計還沒著落呢,問問市場上的百姓,看看有沒有她能做的行當。
這種事,就無須告訴如意了。
她們兩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逛了半條街,都有些累了。明華裳見街邊有賣巨勝奴的,對如意說:“那邊有賣巨勝奴的,你去買一包,我在這裡等你。”
如意應了一聲,馬上就去了。明華裳停在路邊休息,她正打量著這條街,忽然路上走來一輛貨車,擋住了兩邊視線。明華裳被擠得後退,她正要去找如意,忽然聽到身後說:“明二娘子,借一步說話。”
明華裳的身體僵住了,路上吵吵嚷嚷,押貨的伙計們吆喝著推車,人群中有趕緊避讓的、有低聲抱怨的,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明華裳用力掐住掌心,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沒有回頭看來人長相,問:“閣下何人?”
說話時,明華裳視線無意掃著佛寺的方向,鎮國公府今日來菩提寺上香,自然帶來了侍衛,此刻都在寺裡。
Advertisement
後方人看明白明華裳的意圖,他笑了聲,似嘲笑似威脅,說:“明娘子,我們並無惡意,但如果你嚷嚷出來,那就說不定了。”
明華裳掃了眼這裡離寺廟的距離,又看了眼在街對面買巨勝奴的如意,妥協道:“不知閣下主人是何人?”
後面的人不為所動,冷冷道:“娘子進來就知道了。”
明華裳沒有辦法,隻能跟著對方往裡走。她身邊隻有如意一人,拼硬的根本毫無勝算,而這裡離寺廟太遠,就算呼救也叫不來侍衛,反而會激怒這些人。
既然拗不過,那就隻能看看對方想要什麼了。
明華裳被領入一家茶樓。路上,她不動聲色打量環境。這家茶樓裝飾雅致,牆邊掛著書畫,看著十分清幽,頗有鬧中取靜之感。店中客人不多,掌櫃在櫃臺後打算盤,茶博士裡裡外外擦桌子,完全視明華裳於無物。
明華裳心裡越來越涼。對方選在頗有品味的茶館,除了最開始的威脅,姿態甚至稱得上風度翩翩,看起來不像劫財劫色的綁匪。
然而這說明問題更大了。不求財也不求色,那就說明他所求,遠非普通人能及。
領路的人領明華裳上了二樓,停在一間包廂前,輕聲敲門:“頭兒,她來了。”
裡面傳來應聲,領路的人推開門,看向明華裳:“娘子,請進。”
明華裳現在心情很一言難盡,但還是對脅迫她的小哥笑了笑,以視死如歸之心踏入包廂。
包廂中延續外面的清雅風格,布置的頗為精巧。一個穿黑色紋金袍的男子坐在桌前烹茶,他看起來四十上下,身材挺拔,容貌卻像讀書人一樣儒雅。他頭也不抬,伸手指向對面:“坐。”
明華裳已經麻木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毫不客氣坐到對面。男子不疾不徐往紫砂壺裡添水,道:“不得已,隻能用這種方式和明小姐見面,得罪了。”
明華裳沒什麼真心地笑了笑,說:“無妨,我闲著也是闲著。今春的陽羨茶已經摘下來了?”
黑衣男子終於抬頭看了明華裳一眼,說:“小娘子好鼻子。”
“過獎。”明華裳笑道,“我學什麼都不成,也就在吃喝上有點心眼了。陽羨茶,紫砂壺,雪山泉,好茶好壺好水,今日是我沾光了。”
男子看著她,唇邊噙著笑意:“小娘子怎麼知道這是雪山泉水?”
明華裳笑道:“大人烹茶的手法這般精妙,一看就是茶中老手。沒有玉女泉就很遺憾了,除了邙山的泉水,還有什麼水配得上這麼好的茶?”
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低頭倒水,說:“從雪山上取水興師動眾,我可沒有這等福氣。這不過是菩提寺的井水而已。”
明華裳眼睛都不眨,再次一股腦誇。她嘴上說著奉承話,心中卻在飛快盤算。
她叫他大人,他沒有否認,可見他確實是公門中人。她最近得罪過還養得起門客的,攏共就那麼幾個。
她原本以為是太平公主的人,但她說起雪山水,卻被對方否決了。
洛陽城外大片土地都是太平公主的產業,去雪山取水旁人折騰不起,太平公主卻完全有這財力。如果不是雪山水,那他不是太平公主派來的?
那情況就更糟糕了。到底是魏王、梁王、廬陵王,還是前皇儲,如今的相王?
茶壺響了,男子低頭去舀水,水霧氤氲在兩人之間,朦朦朧朧看不清楚。男子半垂著眉眼,看似受用明華裳的奉承,忽然冷不丁問:“小娘子猜了這麼久,猜出來了嗎?”
明華裳衣袖下的手捏得發白。她知道自己的生與死就在此刻了,能不能走出去,就看她接下來的回答。
明華裳狠狠心,決定豁出去賭一把:“小女愚鈍蠢笨,人微言輕,實在不知,哪裡入了女皇的法眼?”
男子放下葫蘆瓢,抬頭,看著她笑了:“小娘子聰慧,老夫果然沒看錯人。”
明華裳知道自己賭對了,手指慢慢放松,後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太平公主豪奢,為了撐顏面根本不在乎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但女皇卻不喜歡鋪張浪費,哪怕身為皇帝,生活依然很簡樸。
如果是太平公主的門客,區區雪山水而已,太平公主才不會在意,但女皇卻不允許臣子如此浪費。
排除魏王、梁王也很簡單。武家如今因為女皇雞犬升天,但魏王鑽營重利,梁王剛愎自用,不會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魏王要是想找明華裳麻煩,大街上直接就將她敲暈擄走了,哪會有耐心帶她來茶室?
廬陵王剛回京,即將被立為太子,他瘋了才會在這種關頭搞事。至於相王……雖然這樣說有些大逆不道,但明華裳當真覺得,要是相王有能力吸納這麼厲害的臣子,也不至於被圈禁在宮裡當了十三年傀儡。
排除掉所有錯誤可能,剩下的選項無論多離譜,都是唯一的答案。
太險了。明華裳有預感,她要是猜錯了,說出了相王或者魏王的名字,那明家就要墮入萬劫不復之地了。
男子闲適地搭著膝蓋,等著最後一道水沸,漫不經心問:“聽說明娘子在飛紅山莊裡立了大功?”
“沒有沒有。”明華裳呼吸都要驟停了,趕緊撇清,“我不過是胡言亂語,都是太平殿下明察秋毫,洞若觀火。”
“是嗎?”男子完全不管明華裳說了什麼,慢悠悠道,“但我卻聽說,明娘子還沒見到兇徒,就已經把他的性格、習慣猜得八九不離十。”
明華裳沉默,她隻在兩個地方表露過犯罪畫像,一個是和明華章,一個是在抓捕兇手那天,她隨口說了兩句讓他們去哪裡搜查證據。明華章不會出賣她,那就是搜證據那天被人聽到了。
那天人那麼多,她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真是大意,明華裳簡直恨不得穿越到過去捂死自己的嘴,沒事多嘴什麼,現在好了,給自己惹來麻煩了。
明華裳小心翼翼解釋:“是我狂妄,在命案裡指手畫腳。我隻是覺得,那個兇手又是殺人又是挖眼,肯定是個兇殘、自大又自卑的性子,這才胡亂猜的。我錯了,以後再不敢拿這種事做兒戲,還請大人高抬貴手,饒了小女這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