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頡嘆氣,知道糊弄不了明華章,遲早都要有這一步,便說道:“畫師,也就是宴會的主人,叫衛檀。這個名字你可能沒印象,但他的師父你一定聽過——閻立本閻司空。”
明華章黑瞳微微擴大:“閻右相?”
“是他。”韓頡說,“閻司空擅畫,但同樣擅長繪建築圖式,翠微宮、大慈恩寺皆出自他手,但最出名的,當數大明宮。”
茶水的熱氣騰騰升起,氤氲了兩人視線,明華章的眸光仿佛也意味不明起來:“丟失的畫,莫非是大明宮設計圖?”
“算是。”韓頡說,“高宗時,下令重建大明宮,命閻司空設計營建。後來女皇遷都,大明宮沒住兩年就闲置了,一轉眼十多年過去,女皇決心遷回長安,但大明宮正殿含元殿前幾日卻遭遇雷劈,急需修繕,女皇對大明宮內的布局也不甚滿意,要一起休整。但閻司空已逝去十來年了,他不許後人學畫,把當年關於大明宮的手稿都燒了,閻家沒人能看懂大明宮。唯有一徒衛檀,龍朔年間跟隨閻司空左右,他是最有可能,也是唯一有能力恢復閻司空設計的人了。
“女皇三月份決定遷都後,就派人回長安,命衛檀重繪圖紙。他畫了一個月,前幾日才終於畫出來。但他在宴會上拿圖紙炫耀,之後如你所知,衛檀被人毒死,圖畫被張三盜走。如今張三也死了,這副圖徹底不知下落。”
韓頡沒有明說,但看他無論如何都要找閻司空重修大明宮的做派,明華章十分懷疑,大明宮內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密道,所以才必須找原設計師。明華章挑挑眉,識趣地沒有再問,道:“閻司空已仙逝十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你們確定隻要找回圖紙,就能重建宮殿?”
“那不然呢?”韓頡反問,“閻司空死了,他的後人不再作畫,唯一的徒弟也死於非命,你還有其他辦法?”
明華章被問住了,想了想倒也是。設計師不在了,但隻要有圖,工匠們連蒙帶猜,好歹還能復原。如果沒有圖紙,那就真無從下手了。
明華章問:“如果找不回來呢?”
韓頡似笑非笑看著他:“那就說明上天不同意女皇遷都,回歸長安一事,隻能作罷。”
明華章聽到立刻肅然,身體也無意識繃得更挺直。他沒有再問多餘的話,單刀直入道:“何日之前完成任務?”
“自然越早越好。”韓頡道,“再提醒你一句,如今剛入夏,正是動工的最佳時間。修繕含元殿最少都需要四個月,現在已經四月了,如果八月之前無法讓天下人看到恢弘氣派的大明宮,那遷都一事,今年就無法成行了。”
遷都晚一天就多一天的變故,如果無法盡快找到圖紙,八月就無法交工,今年就無法遷都。等到了明年,誰能保證女皇怎麼想?
明華章黑眸清濯堅定,抬手行禮:“南鬥領命,十日內必找回大明宮圖。”
“改換稱雙璧了。”韓頡終於有了些笑模樣,好奇問,“你不問任務完成後的獎勵,以及完不成的懲罰?還是說,你對自己十分自信,堅信自己不會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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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低低一笑:“相反,我沒有任何把握。畢竟這次任務不同以往,目標隻是一張圖,燒了便燒了,我沒有任何辦法。”
“那你還敢接?”
“大是大非面前,無需在乎個人得失。”
韓頡挑眉,意味深長:“大是大非?什麼是‘是’?”
“維護國本,忠君衛國,不是嗎?”
韓頡笑了,撫著膝蓋緩緩點頭:“太是了,這頂帽子扣下來,天下沒有人敢說不是。五十餘份作業中,唯有七人寫兇手是張三。你們組倒也一致,一會不用去上課了,趕緊回去收拾行囊,趁天沒黑,出山去長安尋畫吧。等你們到長安後,按照老辦法去尋接頭人,他們會告訴你們具體情況的。”
明華章拱手,起身出門。剛轉身,韓頡叫住他,道:“順便把千山叫來。”
好了,現在他可以確定另兩人是蘇行止和蘇雨霽了。明華章沒回頭,問:“一個任務卻派兩個隊伍,韓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
“老人家多愁善感,杞人憂天,總是如此。”韓頡道,“萬一你們失敗,總得讓我加層保險吧。放心,他們不會妨害你們的,在長安遇到了,盡可大大方方合作。”
明華章沒回話,大步走了。韓頡看著那個連背影都掩不住冷淡倨傲的少年郎,抿了口茶,輕笑道:“果真是少年人,還是太驕傲了。”
明華章聽到韓頡派了另一隊,不知道保險還是監視他時,心裡雖然不舒服,但也可以接受。然而,那個人偏偏是蘇行止。
按照玄梟衛的規矩,韓頡單獨見明華章和蘇行止,那就說明這次任務他們兩人是平行的,不存在誰領導誰的問題。明華章一想到他去長安尋找目標時,會有人在背後盯著他,心底的不爽就像秋風野火,愈演愈烈。
尤其是當明華章回到校場,發現明華裳正在和蘇行止說話時,那股不爽感幾乎到達頂峰。
第56章 長安
明華章走後,明華裳散了散臉上的熱度就重新練箭。她總覺得明華章這個節骨眼被叫去沒有好事,但空想無用,她還是做些實際的事情吧。
明華章的教導非常細致,不厭其煩重復了很多遍,哪怕明華裳心猿意馬,也被動把要點記住了。她挽著弓射箭,準頭穩步提升,即使依然射不中紅心,但至少每支箭都能上靶了。
箭簍射空了,明華裳緩緩呼了口氣,拿出帕子擦汗。但她練習時用力過度,現在胳膊抻得酸痛,她手指沒拿穩,帕子被一陣風吹跑了。
明華裳吃了一驚,趕緊去追帕子。手帕正好掛在一根樹枝上,明華裳踮起腳尖,怎麼都夠不著。明華裳正打算找江陵幫忙,旁邊射箭的蘇行止看到了,過來幫她取下帕子。
明華裳猝不及防看到蘇行止,怔了下,甜甜笑道:“多謝千山兄。”
明華裳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穿雲破霧,直擊人心。蘇行止看到這樣的笑,臉上不覺放松了些,他將帕子遞回給明華裳,出於禮數寒暄道:“雙璧姑娘進步極快,真是鍾靈毓秀,聰慧天成。”
這話說蘇雨霽還行,明華裳可當不起。她笑道:“千山兄太抬舉我了。是師父教得好,可惜我太笨了,現在都沒學會。”
蘇行止自然要客氣兩句,說明華裳已經做得很好了,勉勵幾句天道酬勤之類的廢話。明華裳有意和蘇行止打好關系,便多說了兩句。她覺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回去,莫名感覺氣氛不對。
明華裳順著直覺回頭,看到校場對面的樹蔭下站著一道颀長身影,白色練功服寥寥幾筆勾勒出他寬肩長腿,風吹林動,斑駁的綠影投在他身上,顯得他尤其白皙。
哪怕沒看到面容,僅憑這份身材、氣度,也足以猜出是誰。明華裳驚喜,顧不上和蘇行止說話,忙朝對面奔去:“阿兄,你回來了!”
明華章一進來就看到到明華裳和蘇行止站在一起,舉止親密,相談甚歡。明華章腳步頓住,心裡無來由湧起股煩躁,他身形微定,正在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卻見明華裳回過頭來,看到他的那一瞬立刻綻放笑臉,朝他跑來。
明華章心裡莫名的氣舒坦了一些,他走出樹蔭,伸手接住明華裳。明華裳沒注意到明華章的神情變化,她向炒豆子一樣,一見到他就噠噠問道:“阿兄,你剛才去哪兒了?沒人為難你吧?”
明華裳一心詢問,都沒意識到明華章捏著她手指的力道尤為用力。明華章抬眸掃了眼後方,不動聲色將她拉到自己身後:“沒事。不是讓你練箭嗎,怎麼到處亂跑?”
“沒亂跑。”明華裳像被委屈的孩子一樣,大聲告狀道,“我都射完了,但還是不準。”
“準頭慢慢練就好。”明華章眸黑如墨,淡淡道,“為何射不準,就去找別人?”
“哪有,我是為了撿帕子。”明華裳抽出袖口裡的手帕,說,“我擦汗的時候手帕被吹飛了,是千山阿兄幫我取下來的。”
明華章聽到“阿兄”這兩個字無比刺耳,明華裳總是阿兄長阿兄短繞在他身邊,慢慢明華章都聽習慣了。今日這兩個字再從她口中說出,喊的卻是另一個男子,明華章才驚覺,原來,兄長這個稱謂並不是他獨屬。
她年紀小又嘴甜,謝濟川,蘇行止,許多人都可以是她的好兄長。
明華章越壓抑,臉色就越靜澹,他說:“原來如此,那確實該好好謝謝他。我陪你去道謝。”
明華裳怔了下:“啊?”
小打小鬧而已,需要這麼大張旗鼓嗎?
明華章對此卻莫名堅持,說:“不可失禮,走吧。”
明華裳隱約覺得明華章的態度很怪,可是再想想他是最君子風骨的人,專程去道謝似乎也正常。明華裳被繞糊塗了,乖乖跟著明華章去見蘇行止。
明華章一直拉著她的手腕,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圈在明華裳腕骨上,指尖那股玉一般的涼意強勢霸道,不容拒絕。
蘇行止看到明華章走來,哪怕一句話沒說,但他很確定感受到一股敵意。明華章拉著明華裳停在三步之外,對著蘇行止微微頷首:“方才多謝千山兄為她解圍。”
明華章姿態矜貴疏離,嘴上道謝,但眼睛中的光透著一股冷銳。蘇行止很奇怪自己哪裡得罪了明華章,如果他沒記錯,他和這位年輕有為的暗殺傳奇應當沒過節吧?
蘇行止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雙璧姑娘聰慧努力,任誰看到都不會袖手旁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