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氛圍下,長安街頭巷尾皆有詩,甚至五歲小兒都能隨口誦詠。
明華裳也停在牆前,逐個看上面的題詩。透過風格各異的字跡和內容,明華裳幾乎都能想象出來,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站在這面牆前,提筆寫下這些文字。
明華裳看得入迷,她看到一首妙詩,忙回頭叫明華章,卻發現明華章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支筆,在牆壁邊角僅有的一小塊空白上,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明華裳驚訝,忙鑽過去看:“二兄,你寫了什麼?”
咄咄逼人的狂草空隙裡,寫著一行整齊清雋的字。明華章的字清瘦挺拔,徜徉流暢,轉勾時卻利落有力,自有一股風骨在內。相比之下,這首詩反而沒什麼亮點,詩中寫了四句景物,對仗工整,清麗雅淡,不能說差,但和他的字比起來,就有些配不上了。
明華章拉住明華裳的手腕,淺淡說:“隨性亂寫而已,不值一提。走吧,我們去前面看看。”
明華章手指修長,輕輕松松環住明華裳手腕。明華裳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認真誇贊道:“二兄,你興致來了隨便一寫都能寫得這麼工整清新,可見飽讀詩書,根基扎實,如果回去潤色片刻,定能豔驚四座!”
明華章輕輕笑了聲,說:“長安有天賦的人這麼多,我妄為之筆,算得了什麼。”
“那是你不爭。”明華裳說,“比你有天賦的人沒你踏實努力,比你努力的人沒你清醒有規劃,比你清醒的人,沒你正直明德。單獨拎出來一樣,你可能排不了第一,但你能每一樣都排入前列,綜合來看,你就是最厲害的呀。”
在玄梟衛中,謝濟川過目不忘堪稱作弊,在文試上是當仁不讓的第一;而任遙一心替父爭光,練武時下了十二分的苦工,勤奮這一塊沒人能和她比。但韓頡安排任務時,依然交給明華章主導。
因為明華章穩。
他可能單項不是頂尖,但他能同時做好所有項目。若說謝濟川是老天賞飯吃,任遙是和老天爭飯吃,明華章就是試圖成為老天爺。
攻守兼備,穩扎穩打,隻要他想,無論多難的事都可以做成。這種人,便是老天爺看了都要搖頭。
明華章時刻覺得自己還不夠好,但在明華裳眼裡,他卻樣樣完美。明華章失笑:“你呀,不好好讀書,就知道說好話哄人。恐怕無論誰是你的兄長,你都會這樣說。”
“那可不一定。”明華裳說,“我隻是想讓大家都開開心心的,又不代表我說的是假話。”
“你總是有道理。”明華章停下,指向前方湖畔,說,“那是曲江池,我們去湖邊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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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欣然應允。他們將馬牽在樹上,並肩在湖邊散步。
曲江池是皇家園林,無論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喜歡來此地遊玩。哪怕金烏西沉,湖上依然泛著畫舫遊船,絲竹聲悠悠蕩蕩。
明華裳蹲在湖邊,輕輕撩水玩。
她將雙手洗幹淨,正要回頭叫明華章,忽然看到有人朝他們走來。對方作文人打扮,手裡拿著一本卷軸,上書《遊仙窟》,瞧見他們,熱情道:“兩位也是來遊湖的嗎?我知道附近有幾個地方風景不錯,不妨我們結伴同遊。”
明華裳心想這人好生輕浮,她正要拒絕,卻聽到明華章說:“好啊。”
明華裳噎了一下,詫異地看向明華章。明華章一臉冷淡從容,書生掃過他們,笑著問:“兩位看起來面生,剛來長安嗎?”
“今日初到。”
“閣下從何處來,為何要來長安?”
“從南方來,久仰長安美名,來西都尋訪古跡畫意。”
“閣下有此雅興,原來是同道中人。”書生笑道,“不知閣下想看誰的畫?”
“閻右相的。”
“閻右相的畫可不好找。”書生說,“如今右相的畫不是在皇家密院,就在佛寺供奉。外人想看,無異於登天吶。”
明華章沒有耐心繼續兜圈子了,他伸手,袖口滑出半面令牌,又若無其事地收回,淡然道:“在下雙璧,奉命前來調查,請配合。”
書生眼睛不動聲色掃過令牌,笑著道:“雙璧?這個名字稀奇,以前似乎沒聽說過。”
“新取的名字。”明華章淡淡道,“我立下軍令狀,十日內找回失物,沒有時間斡旋,請諒解。不知衛檀之死,具體情形為何?”
明華裳睜大眼睛看他們,已經懵了。她就算是沒長腦子,此刻也該猜出來這位看似輕浮浪蕩的書生是玄梟衛的接頭人。她錯過了什麼,為什麼劇情發展到這一步了?
她一直和明華章在一起,中途沒有和任何人說話,書生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不。明華裳猛地反應過來,明華章並非什麼都沒做,不久前他在寺廟牆壁上題了首詩。
那面牆面向全長安百姓,誰都能靠近看,誰都能在上面塗改,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明華章將自己的身份、位置藏在詩裡,然後來約定地點等待,接頭的人看到後,便尾隨而來。
明華裳心情一時有些復雜,原來是她太年輕了,真以為明華章是陪她來散步的,還認認真真辯證明華章那首詩寫得好。殊不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才是那個大傻子。
明華裳想到剛才自己的表現,簡直悲從中來。
明華章見明華裳許久沒動靜,回頭看了她一眼,將她從水邊拉起來,細致地擦幹她的手指:“天黑了,小心著涼。這位兄臺,我還要帶她去吃飯,我們速戰速決,有話快說。”
書生掃過明華章和明華裳,沒問他們是什麼關系,說道:“不敢當,我叫月狐,標志是狐狸。”
明華章和書生對好暗號,相互確定對方不是冒充。三個人站著目標太大了,明華章提議繞著湖,邊走邊說。
他們做出相伴遊湖的樣子,明華章問:“衛檀死的那天,你在場嗎?”
“我不在場。”月狐說,“衛檀乃閻立本唯一的徒弟,自視甚高,他宴請的都是他親近的朋友、才俊,我不過一個小小文人,根本入不了衛檀的眼。但我昨日接到命令,說衛檀在家宴上暴斃,他剛畫好的大明宮重建圖不翼而飛,竊畫者疑似是衛檀的好友——張子雲。張子雲在家中排行第三,平日裡大家都叫他張三。”
明華裳和明華章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原來,張三真的叫張三。
明華章問:“張三……張子雲是何人?”
“他是垂拱四年進士,但一直不得志,所以他放棄官場,一心吟詩作畫,醉心風雅,和衛檀相交甚好。他竟然會殺了衛檀奪畫,實在出乎想象,但上面讓我盯著張子雲,我便跟著他去了平康坊天香閣。他運氣不錯,竟然得到花魁玉瓊賞臉,請他上二樓單獨招待。我是沒有那份殊榮一親香澤,便在大堂內飲酒聽曲,暗暗盯著他們的門。但後來貴客來了,也點名要玉瓊陪,老鸨便去請玉瓊,張子雲自然不肯,和老鸨大吵,鬧得很難看,我在大堂都看見了。最後還是玉瓊出面,安撫住張子雲,然後和老鸨走了。”
明華裳雖然沒去過平康坊,但僅聽天香閣這個名字,也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她有些尷尬,但又著實好奇張子雲的事,她聽說玉瓊和老鸨走了,呀了一聲,不可思議說:“她就這樣走了?”
“不然呢?”月狐看向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覺得她少見多怪,“青樓向來是誰開的價高,誰有權勢,就聽誰的。張子雲什麼都沒有,拿什麼和別人爭?”
明華裳被問住,她知道青樓女子身不由己,哪怕是花魁也沒有選擇餘地,但她沒料到,去尋歡作樂的男人們竟然如此認同這套規則。
明華章手上用力,輕輕將明華裳拉到自己身後。他這個動作簡單,但月狐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狐沒有再盯著明華裳看,繼續說道:“老鸨本來要換其他娘子陪張子雲,但張子雲不肯,我在大堂裡聽見,他似乎嚷嚷要在房裡等玉瓊回來。老鸨急著去接待貴客,便沒有管他,命人送來了美酒,關門讓他自己待著。我繼續在大堂裡等,裝作半醉半醒,隻等到了半夜,就潛入房間取畫。但是還沒等我行動,老鸨就尖叫說死人了。我趁亂摸到二樓,果然看到張子雲躺在房間裡,血留了一地。後來我找到機會查看他的拐杖,裡面已經空了。”
明華裳興趣來了,問:“青樓裡那麼多人,一個人死了,你們竟然沒聽到動靜?”
月狐搖頭:“完全沒有。雖說那天山茶在表演舞蹈,歌樂聲響了一晚上,但殺人和打鬥的聲音那麼明顯,就算我聽不到,大堂裡其他人總能聽到。我很確定,沒有任何異常。”
明華章立刻想出很多種可能:“迷藥,毒殺,暗器,割喉,缢死,都有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音。”
但用這些方法殺人,至少要見到人。無人出入的密室如何殺人呢?
明華裳試探道:“這些辦法中唯有毒殺可以延遲時間,之前隻有玉瓊和張子雲單獨相處,會不會是玉瓊下毒?”
“未必。”明華章說,“後來老鸨又送來了酒,酒可能也有問題。”
“你怎麼會想到玉瓊身上?”月狐輕嗤一聲,心想女人就是女人,他那麼仔細地描述命案情形,她卻提出這等愚蠢的問題,實在一點腦子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