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裳跑步從沒有這麼用力過,好不容易掙脫四面八方的手,她停在牆角邊氣喘籲籲,驚魂未定。
她抬眸看江陵,江陵比她還狼狽,衣服、頭發都被揪亂了,仿佛一朵被暴風雨摧殘過的嬌花。
明華裳莫名有些憐愛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想到你這麼受姐姐們歡迎。以後要是沒錢了,好歹還能在這裡謀一份生計。”
江陵沒好氣地罵道:“滾。”
任遙翻了個白眼,說:“你們還有心思樂呢?我們不知道跑到哪裡了,還怎麼找天香閣?”
明華裳將自己被扯歪的胡須扶正,說:“簡單,我們往人少的地方去,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天香閣。”
江陵不解:“為什麼?”
明華裳說:“來平康坊的人都是來找樂子的,天香閣昨夜剛死了人,今天還驚動了官府,客人們嫌晦氣,短期內肯定不會來天香閣了。所以,我們隻要往人最少的地方走就行。”
任遙覺得有道理,她目力好,扒著牆看了看,指著一個方向道:“你們看那邊,是不是所有人都避著走?”
明華裳、江陵一上一下探出頭,果然看到一座雕梁畫棟的三層樓閣。這座樓放在平康坊裡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建築了,但此刻門前卻空空蕩蕩,門庭冷落。
明華裳覺得有戲:“說不定那就是天香閣。走,過去看看。”
明華裳三人對剛才那一幕都心有餘悸,他們不敢再走大路,貼著邊小心翼翼往天香閣蹭。等那三個鬼鬼祟祟的影子走遠後,兩個人影從陰影中走出來。
謝濟川輕笑一聲,道:“既然放心不下,為什麼不讓她們留在外面?大不了等完成任務後,回去告訴韓頡是一起做的。”
這其實是最簡單、最穩妥的辦法。讓兩個沒出嫁的小娘子去青樓,實在太膽大妄為了,一旦傳出去,明華裳和任遙再也無法談婚論嫁了,恐怕這輩子都要被人指點不守婦道。
就算不考慮名聲,天香閣內現在山雨欲來,暗流湧動,讓兩個女子進去,無異於拿她們的性命開玩笑。
無論對名聲還是對安全,進天香閣都有害無利,怎麼看,這都不像在保護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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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怎麼會不知道呢。他靜靜望著前方那道纖細的背影,直到現在他都在後悔,他不應該讓她參與其中,應該找個安全的宅子,將她和任遙安置在內,等任務結束後再接她們出來。
但明華章最終還是忍住了叫她們回來的衝動,輕輕說:“那不是她們想要的。”
任遙為什麼加入玄梟衛,明華章心裡有數。任遙想要繼承侯府,以女子之身被封為平南侯。這種事驚世駭俗,前所未有,除非背後有當權者支持,否則找再多故舊、送再多禮都沒用。
所以,這個任務對任遙的意義格外重大。如果第一個任務就因為女子不方便進青樓而放棄,日後她還怎麼招攬其他事?所以聽到他們三人要作為明牌出現在天香閣時,任遙想都不想,直接同意了。
她想要立功,想迫切地證明自己,明華章明白。因為明白,他才更不忍心剝奪。
至於明華裳,她沒有任遙那些雄心壯志,她隻是想知道人是怎麼死的,兇手是誰。明華章有責任保護她,可是,她真的需要這種保護嗎?
處處保護,何嘗不是另一種輕視呢?明華章忍住心底快要將他淹沒的自責、擔心、忐忑,願意放手一搏,相信她有面對困境、面對危險的能力。
謝濟川聽到,短促笑了聲,說:“你還是這麼心軟。”
明華章不置可否,說道:“他們已經進入天香閣了,準備,開始下一步。”
此刻雕梁畫棟的紅樓面前,明華裳、任遙三人清楚看到了大門牌匾上“天香閣”三個字,很確定就是這裡。和其他花枝招展的青樓相比,天香閣有些太冷清了,還得是江陵咳嗽一聲,故意高聲問:“哎,這家門口怎麼沒人?”
江陵過於明顯的疑問過後,天香閣裡面呼啦湧出一群人,為首的是一個豐腴婦人,她年紀三十多,面如滿月,體態豐滿,發髻上插著一朵碩大的紅芍藥。她的五官並不遜色,但皮膚已不再緊致,眼角甚至已經長出褶紋。
相對於她的年齡,她衰老的有些過於快了,因此整體感覺大打折扣,勉強稱得上風韻猶存。
豐腴女子看到江陵,立刻喜上眉梢,媚笑著迎出來,身上的肉都笑得一抖一抖:“哎呦,不知貴客上門,有失遠迎,奴家失禮了。看郎君面生,郎君應當是第一次來吧?”
說著,她忍不住在江陵臉上揩了一把,掩唇嬌笑:“郎君真是俊俏,奴家很久沒見過這樣標志的少年郎了。”
江陵那一瞬間惡心得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他冷下臉,轉身就要走,被明華裳和任遙一左一右架住。
明華裳“攙扶”著自家公子,熱心替公子發問:“我們郎君初來長安,來平康坊尋樂子。你們這裡有新奇好玩的東西嗎?”
老鸨聽到明華裳的話,眼睛又亮了一籌。少年人,第一次來長安,尋樂子,老鸨看江陵的目光越發慈愛了,怎麼看,這都是一頭咩咩叫的肥羊。
老鸨笑道:“有,當然有!可不是奴家說大話,在整個平康坊裡,再沒有哪家比我們天香閣更新奇、更會玩了。郎君,外面冷,不妨進來喝口酒暖暖身?”
江陵很想說“不冷,不喝,滾”,奈何身體不由他自己。他一點都不想進去,卻被忠心的侍從代勞,硬拽進天香閣。
老鸨見江陵進門,笑得見牙不見眼,她快步穿過正堂,吃吃笑道:“姑娘們,貴客來了,下來接客。”
明華裳拉不住他,但任遙這男人婆手勁賊大,江陵正在和任遙較勁,一抬頭,看到一大片花花綠綠、面目猙獰的女人揮舞著帕子朝他湧來。江陵嚇得一哆嗦,下意識抱緊了身邊的任遙:“妖怪,你們做什麼!”
一天沒開張的姑娘們正各展神通想一舉拿下這隻肥羊,沒想到肥羊卻撲到身旁男人的懷裡。如果是個美少年倒也罷了,竟然還是個面黃肌瘦、又瘦又小的醜男人!
姑娘們笑容凝固在臉上,天香閣仿佛被某種神秘力量暫停,幸虧明華裳反應快,當即說道:“我們郎君從小食金飲玉,眼光高的很,庸脂俗粉可配不上我們郎君。去,叫你們樓裡最好的姑娘來。”
老鸨一聽在理,看這個少年通身的氣派,就知道絕對是富貴鄉養大的,普通姿色進不了他的眼。老鸨愈發確定這是條大魚,決不能放跑,於是使眼色讓姑娘們回去:“是奴家疏忽了。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取金陵春來,送到廣寒月苑中,別讓貴客久等。”
然後,老鸨面向江陵,一臉堆笑道:“郎君,最好的包廂在二樓,您隨奴家來。”
江陵被趕鴨子上架,如今已下不來了。他隻能輕哼一聲,整了下衣服,昂首挺胸往樓上走去。
任遙跟在江陵身邊,後面是烏泱泱的老鸨和姑娘,明華裳落後幾步,綴在最後,趁機看天香閣的布局。
看起來天香閣是走風雅路線的,連包廂都要合“風花雪月”四個字。天香閣建的非常闊綽,共有三層樓。一層最廣闊,中心是一個舞臺,宛如一個天井,全樓的視線都集中於此。舞臺四周放著花草雕欄,南、東、西三面圍著坐席,後方正北面是一副巨大的山水屏風。
二樓、三樓是住人的,東西走向,環著舞臺建了走廊和雅間,隻要打開窗戶就能看到樓下歌舞。但為了舞臺視野,二樓三樓東西兩邊的走廊並不互通,像兩艘畫舫,隔著銀河遙遙相望。
二樓明顯裝飾更奢華,房間更大,應當是招待貴賓用的包廂;三樓房間密集,多半是青樓女子們自住的房間。
明華裳走上樓梯,廣寒月苑在二樓西側靠北的這間,倒是離樓梯不遠。明華裳進門後,發現江陵已經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才眨眼的功夫,桌案上已經擺滿了好酒好菜,環肥燕瘦的美人們站在他身前,不動聲色散發著秋波。老鸨熱情地介紹各個美人,誇得那叫個天上有地下無。
而秋波的接收方看起來卻有些心不在焉,他察覺明華裳進來了,拼命擠眼睛,暗示趕緊來救他。
明華裳卻像沒看到,她站在門旁,認真聽老鸨介紹佳人,還時不時點頭應和,仿佛真的在考慮。
江陵被氣得倒仰,她嗯個屁,她點女人能用嗎,最後還不是他受害?老鸨將所有佳人都介紹了一遍,說得口幹舌燥,她期待地看著江陵,等著他選人。
江陵眼皮都快抽筋了,他支支吾吾,說:“這個,你能再說一遍嗎,我沒記住。”
老鸨慢慢倒抽了口氣,明華裳聽說青樓是養打手的,她生怕老鸨下一刻就揮手說“給我打”,忙道:“我們郎君的意思是,這些太庸脂俗粉了。有沒有更好的?”
老鸨怔了下,臉色明顯難看下來:“這麼多姑娘,各個都是我們天香園的臺柱子,郎君竟然一個都沒看上?”
江陵理所應當要點頭,眼看對面那一溜美人臉色更差了,任遙眼疾手快抬住江陵下巴,不讓他點頭,僵硬笑道:“倒也不是,隻是我們要最當紅的。”
老鸨花蝴蝶一樣撲到領頭的姑娘面前,手臂飛快揮動,任遙仿佛都看到她臉上的粉震下來了:“山茶就是最當紅的!你們出去問問,整個平康坊,誰不認識我們家山茶?”
被貶為“庸脂俗粉”的山茶也不樂意了,捏著帕子陰陽怪氣:“是啊,要不是今日客少,想叫我還叫不來呢。郎君這樣羞辱人,莫不是拿奴家開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