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斂下眸子,面容平靜到漠然,看不出在想什麼。他再次對成國公夫人道謝,轉身對明華裳說:“等我來接你。”
明華裳乖巧點頭,他最後看了明華裳一眼,就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他走後,成國公夫人贊道:“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他說得少,做得多,便是很多大男人都比不上他有擔當。他當真隻有十六歲嗎?”
明華裳與有榮焉,低眸輕輕笑了:“當然。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可惜再好也是別人家的郎君,程家如今死了女娘,沒法靠說親來下注,成國公夫人十分遺憾,道:“明娘子就像在自己家一樣,不必拘束。老身派人去鎮國公府通傳一聲,這個關口,別讓你家中長輩誤會。”
其實明華裳出門的時候給家裡留了信,她見到明華章時,明華章立刻就派人回府,告知明華裳和他在一起,鎮國公府並不會不知她的去向。但這終究是成國公夫人的好意,明華裳沒有推辭,笑著道謝。
明華裳笑起來又甜又糯,像陽光曬到人心裡,極大撫慰了成國公夫人喪孫女之痛。明華裳陪成國公夫人說了會話,又依次去找世子夫人、程思月的姐妹,甚至還有內宅僕婦。她充分發揮自己長得美笑得甜的優勢,才一下午的工夫,就和程家上下打成一片,完美融入,幾乎能拎包住下了。
就連招財看了的不得不感嘆,幸虧她們家娘子懶,要不然,全長安都是她魚塘。
第96章 祭酒
落木蕭蕭,日沉西山,樹叢幽幽嗚嗚,在天色徹底黑下去之前,明華章終於踏著落日餘暉來了。
明華章帶著明華裳去給成國公夫人和成國公請安,鄭重道謝之後才告辭。兩人出門,明華裳驚奇問:“二兄,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她以為最晚下午明華章就會來接她,但直到快天黑他才出現。
明華章行走在瑟瑟秋風中,語氣清冷沉著,說:“申時國子監那邊就問的差不多了,我本打算來接你,但宮裡臨時召集,便耽誤了。”
明華裳聽到明華章竟然是從宮裡出來的,吃了一驚:“你剛出宮?”
明華章頷首,他們已經走出成國公府,街上人來人往,明華章不欲多說宮裡的事,便道:“你先上車吧,剩下的回去再說。”
明華裳也知道隔牆有耳的道理,她忍住擔心,扶著明華章的手上車。明華章等她坐好後,才走到另一邊,長腿輕掃,利落又從容地坐上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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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裳忍耐了一路,好不容易馬車駛入鎮國公府,明華裳連自己院子都來不及回,追著明華章而去:“二兄,你等等我!”
招財在後面跳下車,忙道:“娘子,您去哪兒?您還沒用膳呢!”
可惜,前面那道背影沒有絲毫留戀的意思,頭也不回道:“送到清輝院。”
“又是清輝院。”招財忍不住說,“白天在清輝院,晚上在清輝院,現在連吃飯也要去清輝院。我看清輝院才更像娘子的住所!”
明華裳不知婢女如何腹誹她,此刻她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明華章身上,忙不迭問:“二兄,宮裡說什麼了?”
明華章微不可聞嘆了聲,眉目難得湧上幾縷疲色:“連環殺人的案子傳到宮裡去了,女皇聽到成國公的孫女遇害,十分重視,命羽林軍在城內巡邏,協助京兆府保衛長安內外安全,安撫民心,同時還命太子監管此案,責令京兆府務必在年前破案。”
明華裳低低啊了聲,第一反應竟然是:“任姐姐和江陵便在羽林軍吧?等日後緝拿兇手時,能不能請他們兩人幫忙?”
明華章淡淡瞥了她一眼:“人還沒頭緒呢,就已經想著怎麼抓了?”
明華裳笑了笑,蹦蹦跳跳環上明華章的手臂:“肯定可以的。我相信二兄一定能按時破案,捉拿真兇。”
明華章低嘆:“我倒希望我能有你這麼樂觀。”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入院中,這些天明華裳要看卷宗,基本全天待在明華章的屋裡。明華章也不防備明華裳,甚至把鑰匙都給她了,想看什麼自己翻。進屋後,明華裳急吼吼脫下披風,快步跑去書案。
明華章跟在她身後進門,瞧見她亂扔東西的動作,低低嘆了聲。他俯身幫她撿起披風,仔細折好,換了外衣、鞋履後才不緊不慢走來。
明華裳趴在桌案上,筆下的畫像已經畫了一半。明華章站在側方,看了一會,才說:“你畫的是程思月?”
“對啊。”明華裳蘸墨,繼續在宣紙上潑灑揮毫,“不像嗎?”
明華章默了下,看著上面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墨寶,委婉道:“很直白。”
明華裳放下筆,掀起宣紙看,自己也覺得非常滿意:“我也覺得畫得好。我在成國公府待了一天,打聽了許多程思月的事跡,保準畫出了她的神韻。”
確實,畫像上程思月的五官雖然歪歪扭扭,一言難盡,可是眉宇間有一股獨特的氣質。明華裳將楚君的畫像拿出,和程思月並排放置,問:“楚君和前幾案都缺少腿骨,而程思月卻缺失手指,捕快說不是同一人所為,二兄你覺得呢?”
“荒謬至極。”明華章在她身邊坐下,說,“是不是同一個兇手要看手法特徵,怎麼能簡單劃分為身體部位?窮兇極惡的殺人案有很多,但取骨的隻此一例,大理寺及刑部各位大人都同意是同一人所為。”
這個看法和明華裳一致,但她有一些小小的疑問:“楚君也是嗎?”
明華章挑眉,反問:“你覺得呢?”
其實明華章也隱隱有這種感覺,按明華裳對程思月屍體的描述,兇手能將手指的筋切斷,完整取出指骨,怎麼會在殺楚君時靠蠻力將膝蓋骨砍碎呢?一個人的用刀習慣不可能變化這麼大。
明華裳話沒說死,隻是道:“得看到黃採薇才能決定。國子監祭酒同意我們去問話了嗎?”
明華章輕輕嘆氣:“未曾。”
“啊?”明華裳意外,“都又發生命案了,而且兇手可能就在他們國子監,他還不同意?”
明華章對此也無能為力:“我檢查完目擊之地後,立刻就去拜訪祭酒,但祭酒很憤怒,說兇手絕不會和國子監有關。至於黃娘子的事,更是一句不願意多談。”
明華裳嘖了聲,無法理解這種為了自己面子,連女兒死因都不顧的父親。明華裳道:“算了,不說他了。二兄,你今日在國子監有什麼收獲嗎?”
明華章有條不紊說道:“昨日巳時,國子學散課,程大郎出門時看到程思月,這一點許多人可以作證。當時程思月隻有自己一人,沒帶任何丫鬟,奴僕看她是國公府的娘子,不敢阻攔,就放她進來了。程大郎說他看到程思月時很意外,三妹被家裡寵得厲害,但他沒想到程思月如此膽大妄為,竟然隻身來全是男人的國子監。他呵斥了程思月一頓,但國子監上課期間不允許私自離校,他為這點小事去和監丞請假也不值得,所以程大郎託人去僱馬車,讓人將程思月送回成國公府,他在門口目送程思月上車後,就回去了。我問過和他同學舍的監生,時間、行程都對得上。”
明華裳忙問:“接走她的那個車夫呢?問過嗎?”
“問過。”明華章說,“他自家養了馬,在長安周邊駕車,長途短途都接,專程送那些家裡沒馬車,卻又需要出門的行人女眷。他說那日他正在國子監附近尋生意,被國子監奴僕叫住,讓他送一位娘子回家。他走到東市附近時,那位娘子說要去東市買布,讓他在親仁坊停下。車夫沒當回事,將人放下就走了。”
程思月中途下車?明華裳問:“之後還有人見過她嗎?”
“目前沒有。”明華章道,“我派了人沿路打探,看看能不能找到目擊人。另外車夫的話也不能盡信,我今日已讓人去東市車馬行打聽了,估計明天會有消息。”
明華裳聽著著實佩服,瞧瞧明華章的辦事效率,一句話沒說,但許多事已經辦好了。尤其難得的是他作為主審官,卻有一顆公正謙卑的心。
哪怕是證人他也會懷疑,哪怕是壞人他也會替對方想有沒有被錯怪,這樣一個聰明勤奮卻不驕不躁的人,行勝於言,才是真正可靠。
明華裳由衷說:“二兄,有你真好。”
明華章不以為然:“朝廷將這麼重要的案子交給我,我身為長安父母官,這麼久了連兇手都抓不到,哪裡好了?”
明華裳沒再說話。她年少時曾覺得,以後一定要找一個可愛的、俊俏的、風趣的,或者每時每刻都能陪著她寵著她的人共度終生,後來她慢慢長大,見識了各種各樣的郎君,各式各樣的婚姻,突然覺得,可靠,才是對一個男人最高的贊譽。
他不是神靈,無法呼風喚雨,事事順心,讓妻子不受任何風吹雨打,但他值得相信和託付,隻要和他在一起,就會相信以後無論遇到什麼風波,他們都能攜手渡過。
這樣一個人,無論作為兄長、丈夫還是長官、下屬,都會讓人打心眼裡踏實。敢將重要的事情託付給他,也敢信任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會背叛。
若黃採薇、程思月身邊有這樣的男子,她們的冤魂何至於久久不得見天日呢?
明華裳低頭看著程思月的畫像,說:“這是第二次涉及國子監了吧。黃採薇也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國子監出現的是不是太頻繁了?”
“我也覺得兇手和國子監脫不了幹系。”明華章說,“監生不能隨意離開國子監,但主簿、博士、助教等官吏可以,還有在國子監內侍奉的奴僕,都有作案可能。另外也不能完全排除學生,雖說國子監管理嚴格,但並非沒有出去的門路,這些人都得仔細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