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霽懷疑道:“這麼隱秘的事,鎮國公府都沒發現,你為何得知?”
僕婦憤憤道:“如何沒發現過?鎮國公好幾次懷疑龍鳳胎的真假,垂拱三年、天授二年屢次去蘇家詢問真相,蘇嬤嬤偷偷見了鎮國公,巧言令色將國公蒙騙過去,後來,那對龍鳳胎漸漸長大,鎮國公十分寵愛唯一的女兒,不願意懷疑她是假的,漸漸才不再追究此事。唯有老奴心疼夫人難產而死,死後血脈還被人調換了,這些年老奴不斷尋找真相,終於找到小姐。小姐,你本是金尊玉貴的公府千金,象徵祥瑞的龍鳳胎美名,本該是你的呀!如今竟被她一個農門女子代替,老奴僅是想想,都替小姐和夫人痛心。”
蘇雨霽腦子裡嗡嗡的,原來她隻有三分信,僕婦說出垂拱三年、天授二年後,她心中天平劇烈搖擺,三分信變成了五分。
她七歲時,確實曾在蘇家撞到一個男子,那個男人衣著普通,周身上下卻有種說不出的貴氣。當時那個男人看她的眼神非常奇怪,後來蘇雨霽詢問祖母男人是誰,祖母卻大吃一驚,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岔開了。
最後蘇雨霽都不知道男人的身份,直到前兩天,她在街上撞到鎮國公帶著明華章、明華裳回家,她恍然驚覺,原來七歲那年撞到的男人,竟然是鎮國公。
堂堂鎮國公,為何會出現在太原城外名不見經傳的小鄉村?國公來了是好事,祖母為什麼要遮掩?
蘇雨霽不曾細想的事,如今忽然以一種格外慘烈的姿態,剖開在她面前。原來,祖母騙了她,原來,她黯黯神傷無法釋懷的身世,是蘇家編給她的一場戲。
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女子嗎?蘇雨霽眼前劃過明華裳清澈閃亮的眼睛,果真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光鎮國公愛她,兄長愛她,連蘇家長輩也愛她。
蘇雨霽突然產生一個極為可怕的念頭,祖母知道,那蘇行止知不知道?
蘇雨霽用力掐了下手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抬眸問:“你告訴我這些,想做什麼?”
僕婦一臉打抱不平,道:“小姐,老奴隻是看不過有人鳩佔鵲巢,想讓一切回歸正軌罷了。公府的榮華富貴、龍鳳胎兄長的寵愛本該是你的,如今卻被一個下賤的農女騙走,憑什麼?小姐,聽說鎮國公府已經在給那個假貨議親了,若她定了門好親事,以後嫁入世家,那還有什麼天理?小姐,你可要趕快回去拆穿她的真面目,不能讓她如願!”
蘇雨霽冷冷看著僕婦,說:“我就在農門長大,你是在說我下賤嗎?”
僕婦怔了下,但還是立刻給蘇雨霽賠禮。蘇雨霽望著僕婦滴溜溜轉動的眼睛,心中像有一把火在燒,既憤怒又冷漠。
她的話術煽動性確實很強,但委實太著急了。真當蘇雨霽看不懂嗎,這個僕婦在挑撥蘇雨霽,想撺掇她去鎮國公府鬧。
如果她當真遭受了不公,她絕不會忍氣吞聲,但如果想利用她當槍使,蘇雨霽也不會讓背後人如願。
僕婦自稱是王氏舊僕,口口聲聲為了王夫人好,蘇雨霽卻不太信。她更覺得這是鎮國公某房的下人,不知為何尋到了她,想用她做筏子興事。她和明華裳被調換一事不知真假,但一個撺掇著她上門去鬧的人,絕不會為了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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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婦道歉後,盯著蘇雨霽的表情,問:“小姐,錯換之事,你看……”
蘇雨霽淡淡道:“此事沒有證據,貿然上門恐會被人倒打一耙。待我搜集到足夠證物,再上門不遲。”
僕婦怔了下,立刻笑著稱是:“還是小姐思量周到,是老奴冒失了。小姐,你需要什麼證物,可有老奴能幫得上忙的?”
蘇雨霽黑白分明的眼珠定定看著她,都讓人發憷。僕婦僵了僵,疑惑道:“小姐?”
蘇雨霽收回目光,冷漠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我自有主意。”
僕婦殷勤應了聲,說:“小姐若有吩咐,到這裡給老奴留話即可。這是老奴兒子的住所,知根知底,保證安全。”
蘇雨霽接過僕婦的紙條掃了眼,什麼也沒說,淡淡收下了。僕婦察言觀色,識趣道:“老奴不打擾小姐了,小姐若想清楚了,隨時來找奴。”
蘇雨霽對著來路不明的僕婦疾言厲色,不假情面,等人走後,她手心攥著紙條,心髒撲通撲通急跳,並不像她表現的那樣平靜。
明華裳竟然是頂替了她身份的人?明華章竟然是她的親兄長?蘇行止反而是拐子家的兒子?
這番話太衝擊蘇雨霽的認知了,她心神恍惚,走得踉踉跄跄,不得不扶著牆壁蹲下。她身體仿佛被劈成兩半,一半在瘋狂尖叫他們憑什麼這麼對她,另一半在低聲和她說,明華裳不是這種人,會不會其中有誤會?
正是因為故事中的主人公明華章、明華裳她都認識,所以在僕婦挑撥的時候,她才能察覺到僕婦話語中歪曲事實的部分。若非蘇雨霽見過明華裳,彼此共事過幾次,現在她一定已經被憤怒和仇恨衝昏頭腦,衝到鎮國公府去質問了。
蘇雨霽頭腦很亂,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她蹲了一會,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扶著牆壁站起來。
以她如今的精神狀態,顯然沒法去西市買東西,還是先回去冷靜冷靜吧。
蘇雨霽走後,方才的僕婦出現在巷尾,隻不過現在她脊梁挺直,滿臉冷漠,一定都看不出先前忠誠恭順的奴僕模樣。她冷冷盯著蘇雨霽的背影,吹哨喚來一隻鴿子,在信箋上飛快寫道:“回稟殿下,魚已上鉤,但尚有遲疑,需下重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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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內,又是忙碌而尋常的一天,捕快整了整刀去街上巡邏,功曹參軍板著臉訓話兵士,司錄參軍抱著包藥急匆匆從廊上走過,他停在少尹宮殿前,整了整衣冠,朗聲道:“少尹,您要的東西找來了。”
裡面傳來淺淡的應聲:“拿進來吧。”
司錄參軍推門而入,看清裡面的情形時愣了下,垂下眼睛,老老實實對明華章行禮:“明少尹。”
明華章眼睛停留在卷宗上,指了指旁邊的桌案,說:“放在這裡吧。”
司錄參軍忍不住抬眸,掃了眼明華章身旁輕松闲適,端著盤糕點,正毫不避諱翻看文書的女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覺得還是自己的官帽重要,忍辱負重別開眼睛:“是。”
司錄參軍走後,光風霽月、君子端坐的明華章沒好氣掃了明華裳一眼,微微加重聲音:“坐好。”
明華裳嗯了聲,身體紋絲不動。明華章等了半晌,很確定他是耗不過他的妹妹的,隻能認命地嘆氣,將卷宗調好角度挪到她眼前,把掉落的糕點渣收起來,還給她腰後塞了個引枕,省得她坐得歪歪扭扭,長歪了骨頭。
明華章拆開司錄參軍帶來的藥包,對著旁邊的紙張,一樣樣辨認。他從錦繡樓回來後,立刻讓人找出天授十年的卷宗,尋找錦繡樓馮掌櫃亡故的記錄。那時的京兆府長官認為馮掌櫃是病逝,並未著墨許多,隻簡單記載了京兆府接到報案後如何出勤,如何辦差,然後就結束了。
還是明華章抽絲剝繭,讓人去調查給柳氏開藥的回春堂。這一查才知,回春堂來頭可不小,乃是百年老字號了。長安老牌的醫館不少,但回春堂能屹立至今,乃是因為他們家有一門獨門秘藥,對治療心疾有奇效,歷代隻傳男不傳女,隻傳子不傳徒,神秘的很。百姓相信他們家祖傳手藝,平時有什麼頭疼腦熱都去回春堂看,就連達官權貴也多有上門。
回春堂這一代的傳人叫楚驥,聽說這位楚郎中深得先祖真傳,醫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城南頗有名氣。被柳氏高價請去給馮掌櫃看病的,正是此人。
回春堂的心疾秘方最為出名,柳氏找上他,也算合情合理。之後的事情如廚娘所說,楚驥上門給馮掌櫃診脈,開了藥,但藥方保密,隻能拿著牌子去回春堂抓。
明華章遣人去回春堂問過,三年前柳氏確實時常來此,馮掌櫃死前一天柳氏也來過,回春堂照例將已經調配好的草藥賣給柳氏,柳氏隻需要回去後煎一遍就可。回春堂也不知,馮掌櫃為何會突發急病死亡。
明華章自然不敢質疑老字號神醫的方子有問題,他讓衙役同樣抓了副治厥心痛的藥,帶回京兆府研究。但明華章醫理有限,很多藥他也認不出來,便去太醫署請了位醫正,幫忙逆推藥方。
今早醫正將藥包和方子一起送過來,但特意在紙上言明,藥之一事失之毫釐謬以千裡,不同醫館炮制藥材的手法截然不同,就算知道了草藥品種、份量,不知炮制順序,反推出來的方子未必能救人,說不定反會殺人。
明華章並沒有偷盜人家秘方的想法,不過醫正的話提醒他了,哪怕同樣的藥材,毒人和救人,可能就在分毫之別。
明華章修長的手指夾著一塊褐片,仔細看了看,問明華裳:“我記得附子是有毒的吧?”
明華裳剛看完證詞,她伸了個懶腰,自然而然靠在明華章背上:“嗯。終南山教下毒的夫子提起過,烏頭全身有毒,子根入藥後名附子,如果附子劑量過大、水煮時間不夠或炮制質量差,服用後會中毒。”
明華裳和明華章都想起廚娘的話,廚娘說,馮掌櫃死前一天曾有人看到錢益偷偷給了柳氏什麼東西,如果那就是有毒的附子呢?
明華章回眸,瞥了眼靠在他身上翻卷宗的明華裳,這回卻沒再計較明華裳坐姿不端正。明華章將附子放回藥包中,嘆道:“如果馮掌櫃真死於附子中毒,那難怪銀針測不出毒性。烏頭中毒者不會留下明顯外徵,看起來像疾病而死,馮掌櫃本身就有厥心痛,外行人很容易被糊弄住。柳氏又急忙給馮掌櫃下葬,如今過了三年,屍體都腐爛了,根本死無對證。”
“所以,就算柳氏和錢益的行跡很可疑,也沒法判罪?”
“很難。”
明華裳長長嘆了口氣,看著手中的證詞,說:“那我更覺得錦繡樓爆炸是蓄謀已久的仇殺了。最近,錦繡樓可熱鬧。”
謝天謝地,除了上元節那日出了岔子,之後長安再無爆炸發生,三日狂歡總算平平穩穩落幕了。長安街上的燈逐個拆下,京兆府眾人,包括明華裳都松了口氣。
時間一日日過去,西市又來了新的胡姬,開了新的酒肆,百姓蜂擁而至,胡旋鼓聲中,上元的爆炸聲逐漸遠去,隻餘親人和京兆府記得錦繡樓發生了命案。
這幾日錦繡樓可謂熱鬧極了,先是馮掌櫃的侄兒馮梁上門,說錦繡樓原本就是馮掌櫃的家產,現在錢益死了,酒樓理應歸還馮家;之後時錢益的弟弟錢躍站出來,說父死子繼天經地義,錦繡樓是寶兒的,隻不過侄兒年幼,他這個叔叔願意代為照看;最後同坊裡的寡婦胡氏跑到錦繡樓前哭,說柳氏水性楊花,生下的兒子並非錢益骨肉,她肚子裡的才是錢益的遺腹子,要求平分家產。
嚯,小小錦繡樓可真是藏龍臥虎,這一圈看下來,沒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