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章似乎笑了下,他俯身,從案上拿起一柄犀角梳,緩慢從明華裳的發根滑到發尾。
他突然靠近的時候,明華裳的脊背反射性繃緊了,但他隻是拿東西,身上的熱度纏上明華裳手臂,又一觸即分。明華裳感覺到他在替她梳頭發,並沒有松口氣,不知為何更緊張了。
連他指尖分開她黑發的動作,仿佛也帶了別樣的意味。明華裳正在惴惴不安,猛不防聽到一聲驚雷在她耳邊炸響:“寫詩時,我看到你出去了,過了足有半個時辰才回來。你去做什麼了?”
明華裳頭皮都炸起來了,她渾身僵硬不能動,飛快想他到底是看到了什麼,還是普通的關心妹妹。明華裳掂量了半晌,咬了咬唇,如無事人般笑道:“沒什麼,宴會廳裡太悶了,我出去透透氣。”
明華章放下犀角梳,身體微微前傾,單手撐在案上。他動作隨意,姿態從容,身上的氣息像雪後蒼松一樣清冽幹淨,明華裳卻莫名繃緊了。
他坐在她身後,一隻手臂撐在她身側,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卻像一座三面封閉的牢籠,僅給囚徒留出一面空白。然而,那看似留白的一面,不知道是逃出生天的出口,還是更深的陷阱。
明華章意味不明凝視著她,說:“裳裳,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我隻想聽到實話。你到底去見誰了?”
明華裳手指飛快蜷了下,她握緊掌心,抬眸,從鏡中望向他,依然笑得天真無邪:“沒有呀,我誰都沒見。”
明華章微不可聞嘆了口氣,似是遺憾道:“妹妹,你的耐心還是這麼差。”
六歲時讀書,字總是練不好,就扔了筆不再練;十歲時學琴,一首曲子練了半個月還彈不對,就再也懶得下功夫;十六歲時終於意識到要和兄長打好關系,但才堅持了一年,她又沒耐心了。
自從明華章得知他其實不是明家人,對明華裳而言屬於“外男”的時候,他就主動和她拉開距離。鎮國公也怕天生比別人多一根懶骨的明華裳把明華章帶壞了,同樣有意將他們隔離開。明華裳沒了對照組,懶惰的越發理所當然,而明華章也能專心學習如何做一個君子,不墜章懷太子美名。
四歲之前,他們不分彼此,連睡覺都待在一起,長大了反倒漸行漸遠。本來,他們可以維持這種疏遠淡漠的兄妹關系,直到男婚女嫁,各自成家。無論明華章是否恢復身份,他都會默默守護她,幫扶她的夫君和孩子。
可是,在兩人十六歲那年,她忽然跑過來纏著他,無論他去哪裡她都要跟著。明華章認認真真履行一個兄長的職責,可是他們根本不是兄妹,許多兄妹做來稀松平常的事,放在普通男女身上就會越界。
在明華章為此為難、苦惱、患得患失時,她卻像沒事人一樣,一口一個“阿兄”,用和對他一般無二的態度,跑去招惹其他男郎。
謝濟川,蘇行止,每個人都被她叫過兄長,每個人都得到過她的關心贊美。謝濟川好歹事出有因,但她對蘇行止完全是毫無因由的偏袒。
今日,甚至獻花給蘇行止,和蘇行止私下相約,明華章親眼看到她亦步亦趨追在蘇行止身後,主動拉上他的手臂。
Advertisement
明華章氣得都快炸了。他氣明華裳說著不想嫁人,卻終究還是動了春心;也氣蘇行止這廝不識抬舉,竟敢如此對她。
等怒氣過了一個極限後,就會越生氣越平靜。明華章平靜地和太平公主請辭,要送明華裳先回家,太平公主和他剛剛相認,不至於在這種事情上拂他的意思,便同意了。邵王在旁邊聽到,才跟著提出離開。
之後他平靜地給鎮國公府傳信,讓人為她準備醒酒解乏的東西。他甚至能理智地分析,少女在對情愛懵懂無知的時候,與自己的兄長生出好奇、曖昧,情有可原,她及時懸崖勒馬,選擇其他郎君,亦無可厚非。
可是,當初明明是她先來招惹他的。既然無意,為什麼要來招他?既然招惹,為何不能一直對他好,隻對他好?
明華章說出這句話,可謂執意要將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頗有一種得不到他想要的結果,那此生就不必再見面了的決絕。明華裳默然半晌,自得到預知夢後一直疑神疑鬼的情緒終於將她壓垮,她不再保持笑意,冷冷回眸,直勾勾望入明華章的眼睛:“那我問你,我應該如何對你?”
“我的好兄長。”
窗戶沒有關緊,猛地被風撞開,燈芯劇烈跳動了幾下,被冷氣撲滅。
室內無光,顯得窗外月光格外明亮。快到十五了,月亮日漸豐盈,溫柔地在天地間灑落銀輝,縷縷月光透過窗柵,積在地面上,像結了一層霜。
明華裳和明華章就坐在這樣的清霜月色中,相互對望,呼吸交聞,誰都不肯移開視線,但誰也沒有說話。
明華裳說完之後就冷靜下來,覺得自己有些衝動了,但並不後悔。
事已至此,她已經沒什麼不敢做的了。如今每一天都可能是她的最後一天,明華裳不想在自己死前回顧一生時,還在遺憾該勇敢的時候沒有勇敢,有好感的那個人沒有說出口。他們此生可以再不相見、形同陌路,但她一定要知道一個答案。
他到底是誰。他對她,究竟是責任,愧疚,還是喜歡?
明華裳爆發之後就坦然了,反而是明華章,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明華裳能猜出來在他的預料之中,她善於觀察,又清醒通透,隻要留心肯定能察覺出不對。他不清楚她具體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但顯然,她早已心知肚明兩人不是真兄妹。
更多的話不必說,區別隻在於答案。若他說是兄長,那明華裳就繼續議親嫁人,就算以後他身份公開,他們也隻會是異姓兄妹;若他說是郎君,那就是坦露自己的不堪和惡劣,他處處以君子要求自己,卻對自己的妹妹生出不倫之心。
這份心思幽暗扭曲,不堪入目,她不願意接受是他活該,但萬一她願意,他們兩人就可以像以往十七年那樣,同府而居,同進同出,她不嫁人,他不娶妻,他們的世界不會有第三人打擾,一直到真相大白,或者他死的那天。
明華章當然希望明華裳永遠留在他身邊,不再為了應付長輩答應約會,不再和其他男郎議親。他不介意世人的非議和鎮國公的責備,他在明知道她是他“妹妹”的情況下,還是喜歡上她,是他意志不堅,是他明知故犯,他願意承擔罵名。
但是,罵名之後的路如何走,他卻不得不想。喜歡這兩個字說出來隻需要一時衝動,但然後呢?
鎮國公府怎麼辦,章懷太子的冤案怎麼辦,那麼多人賭上身家性命,為他偷來的十七年怎麼辦?
局勢瞬息萬變,魏王虎視眈眈,李家本來就如履薄冰,如果他的身份在這種時候曝光,不光鎮國公府、謝家要舉族覆滅,連好不容易回到臺前的太子、相王也要受牽連,那麼多人為了還政於唐默默努力,他不能成為大唐的千古罪人。
他當然是信任明華裳的,他相信明華裳能夠保守秘密,絕不會將他的真實身份泄露出去。然而,太平公主正想用明華裳來做擋箭牌,魏王多半已經確定章懷太子的遺孤就在鎮國公府這對龍鳳胎內,如果這種時候明華裳死了,那這件事就永遠說不清楚了。
就算魏王懷疑明華裳並不是章懷太子的後人,那又能如何,死人不會開口,鎮國公和謝慎也不可能自己站出來找死。即便魏王將此事捅到女皇面前,當事人隻需一口咬定不知道,女皇還能對一個疑似是自己孫女,但已經死去的娘子怎麼樣?
顯然隻能不了了之。
必要時獻祭明華裳,就是如今知情人心照不宣的,最後一條退路。
如果明華章不知道也就罷了,可他偏偏知道太平公主的打算,這種時候告訴她真相,這叫愛嗎?不,這是虛偽,自私。
他當然可以憑著一時意氣,現在就告訴她一切,然後坦露自己心聲,告訴她他心悅於她,等女皇逝世、李家掌權,他的親生父親終於能洗清冤屈的那一天,他願意娶她為妻。他們可以不管世俗眼光,不顧禮法指責,把握現在,不求長久,隻爭朝夕。
可是,皇室鬥爭不會因為他們的愛情就對他們網開一面。等魏王查到明華章身上,太平公主、謝家甚至鎮國公都想棄卒保車的時候,她要如何呢?
讓她深明大義,主動配合?還是不願意赴死,被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
明華章做不到,他沒有辦法昧著良心說這是喜歡,給予她一響貪歡,然後用愛情騙著她赴死。有些話,說了就要負責任,他不能在自己無力為她掃平荊棘、承擔未來的時候,就自私地說出口。
明華章用力攥了攥拳,收回手,和她拉開距離。
他垂下眼眸,清冷的聲音中帶著啞意,說:“對不起。”
明華裳等了許久,滿懷期待卻隻等到這一句。這無疑是拒絕了,作為一個女郎,但凡還有自尊心,就絕不該再糾纏不休,但明華裳控制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懇切道:“你當真沒什麼對我說的?無論你在猶豫什麼,隻要你說出來,我願意和你一起承擔。”
明華章手指緊緊繃著,他怕自己稍微松懈,手就會忍不住擁抱她。他用盡所有理智,強逼著自己將袖子從她手心抽出來。
這不是普通的,靠兩個人相互扶持就能渡過去的困難,這個代價是她的生命。
他的裳裳堅定又勇敢,善良又有鋒芒,他怕她知道了,會主動暴露,替他去死。
他不能賭。已經有太多人為他犧牲了,如果她也因他而死,他此生都無法原諒自己。
明華裳掌心落空,一瞬間心底仿佛破了個洞,風呼嘯著從中卷過,全身的血液都冰凍起來。
她可以不顧女子的自尊,主動一次、兩次,但她無論如何沒法在被甩開後,第三次去拉一個人的衣袖。
明華裳笑了笑,拿出成年姑娘的體面,說:“天色不早了,二兄早點回去吧。對了,明日我想偷一會懶,就不和二兄一起去京兆府了。二兄自己走就行,不必管我。”
明華章心底抽痛了下,這一刻他想到程荀,想到二房、三房。曾經他看到無論二房母女說什麼明華裳都笑語晏晏毫不生氣的樣子,還不滿明華裳怎麼如此沒氣性,如此好欺負,但今日他才知道,原來被這樣對待,是多麼悲哀。
因為不在意,所以能維持得體,連為對方牽動情緒都覺得浪費。他寧願她生氣、發脾氣,也好過現在,她的嘴唇還在微笑,但眼睛冰冷客套,再無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