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成了一個陌生人,從此消息不必第一個回,出門不必再叫他,她心情不高興,也不再和他說。
明華章嘴唇動了動,他突然有點恨自己的理智,這種時候依然冷靜地分析利弊,告訴他一時衝動會給自己,給她,給大局帶來多少麻煩。他的命是偷來的,快意恩仇太奢侈,他擁有不起。
最後明華章還是清醒下來,低聲說:“路上注意安全,好好休息,晚安。”
明華章走後,明華裳看著滿地月色,忽然脫力癱到榻上,埋膝深深抱住自己。招財看到明華章走了,躡手躡腳進來,一推門見明華裳縮成一圈,驚慌道:“娘子,您怎麼了?”
明華裳搖搖頭,臉還埋在膝蓋上,說:“沒事,隻是有些累了。你把燈吹熄,就回去歇著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招財欲言又止,最後默默拉下帷幔,鋪好被褥,將炭盆挪到明華裳身前,說:“娘子,我沒讀過書,不懂什麼大道理,你的很多想法我理解不了。但我知道,你永遠是我的二娘子。無論你和二郎君發生了什麼,我都站在你這邊。娘子想自己待著就自己待著,若你想說了,隨時叫我,招財一直在。”
明華裳眼眶湧上淚意,低低嗯了聲,說:“我知道的,你回去吧。”
“那我走了。”招財一步三回頭,不放心道,“娘子,榻上涼,你回床上坐著吧。”
招財交代了許多,終於走了。等關門聲傳來,明華裳抬起頭,眼睛紅通通的,沒有聲音,但淚水像決堤的溪水一樣,不斷滾落。
她踢掉鞋,爬上床,一邊裹被子一邊掉眼淚。明華章雖然沒說,但能讓鎮國公狠心舍棄女兒的人,還會有誰呢?再結合謝家的背景,謝濟川對明華章的態度,不難聯想到,他多半和十七年前含冤而亡的章懷太子有關。
明華裳能理解鎮國公為了保護太子的後代,將女兒送走;也能理解當外界懷疑到明家,必須二選一的時候,他選擇了明華章。可是,蘇雨霽尚且有蘇行止不離不棄,而她,從小到大最寵她的父親毫不猶豫做出了正確選擇,她最崇拜最敬重,願意用自己一命換他一命的兄長,到了這一步,依然不願意告訴她真相。
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做那個預知夢,但她知道,那是極有可能會發生,甚至發生過的事情。夢中的她無聲無息死了,曾經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犯得著殺之而後快嗎?為此她懷疑過蘇雨霽、鎮國公、二房、三房,甚至是自己身邊的丫鬟,唯獨沒懷疑過明華章。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他自然不是故意的,但不可否認,她因他而亡。區別隻在於是他的親人殺了她,還是他的仇人殺了她。
她比夢中的自己幸運一點,提前一年知道了結局。她為此積極自救,然而越不信命,越心驚於命運的冷酷。
若她不願意死,那死的就是他、鎮國公、謝家以及更多默默保護李唐遺孤的忠臣。用許多其他人的命,換她一條命,值得嗎?
明華裳沒法選。時間兜兜轉轉又到了十七歲,她死亡的這一年。今年年初,當新年煙花響起時,明華裳看著為她俯身擋住爆竹屑的明華章,其實已經放棄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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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雖然不知調換孩子細節,但已經預感到自己夢中的死和皇權鬥爭有關系了。她決意坦然奔赴自己的死局,因為身份懸殊、信息不對等,她甚至不知道那些皇子公主打算什麼時候殺了她,她隻能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活,盡量不給自己留遺憾。
明華裳時常在想,什麼是忠,什麼是孝呢?鎮國公用自己的孩子換太子遺孤,盡心盡力教養幼主,若將來能流傳下去,想必也是朝野稱贊的義舉。可是沒人會記得,他一個女兒為此流落鄉野,寄人籬下十七年;另一個女兒從小嬌養在身邊,但在大浪襲來那一天,毫無懸念地被放棄,用命償還了這十七年的榮華富貴。
明華裳無意指責鎮國公,也沒有立場怨恨明華章,大家似乎都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盡力做出對的抉擇。可是,她想要的,無非就是家人們的一句實話啊。
鎮國公不說,明華章也不說。她唯一的姐姐,說不定還在怨恨她。
第138章 月靄
月光如銀河傾瀉,長安三十八條主街籠罩在寂靜霜輝中,猶如天上宮闕。天上忽然飄來一陣雲,將月色割裂,大地像海浪襲來前的孤舟,時而高高拋起,時而沉入黑暗。
太平公主的宴會結束時已經很晚,等蘇行止和蘇雨霽回到小院,已是深夜。這一路蘇雨霽都十分安靜,然而蘇行止仿佛也有心事,並沒有注意她的反常。
蘇雨霽拿出鑰匙,打開院門,門樞年久失修的吱呀聲在靜夜中格外明顯。蘇行止才如夢初醒,熟練地走向廚房:“我看你今日沒怎麼吃東西,太晚了不能吃油膩的,我給你煮碗馎饦吧。”
蘇雨霽慢慢走到廚房門口,停下,看著他束起衣袖,露出手臂,在灶臺上揉面、切菜。
兩人剛剛才從奢華的宴會上回來,那些王妃公主甜膩的燻香仿佛還纏繞在鼻尖,可是,面前這一幕清清楚楚提醒著蘇雨霽,那個世界不屬於她。
哪怕她換上最貴的襦裙,看起來和那些貴族閨秀也沒什麼區別,但是,她們不會頂著飢餓想廚房要怎麼收拾,回來時裙擺上沾的土要如何打理,為置辦今日這身行頭,他們花去了多少積蓄。
如果不曾看見雲端,她本可以安安心心在地上生活,然而,他們偏要告訴她,她原本出生在雲上,但無意掉下來了,今後她要認命,老老實實做一個市井小民。
蘇父蘇母去世後,家裡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們自己做,蘇行止和蘇雨霽早早就學會了做飯。隻是蘇行止很少讓她動手,十歲之前是因為她小,之後是因為蘇行止做習慣了。
曾經蘇雨霽絲毫不在意這種細節,蘇行止做飯,那她打掃屋子就是,家裡這些事情,不是他做就是她。但現在蘇雨霽開始審視,他為什麼處處護著她,搶著做粗活累活呢?
因為責任,憐惜,還是愧疚?
蘇行止動作很快,沒一會馎饦就做好了。他撒上蔥花,用熱油澆了一圈,空氣裡立刻彌漫起香氣。他一邊收拾灶臺上的面粉、菜葉,一邊對蘇雨霽說:“你把碗端到屋裡,自己先吃吧,我收拾好了就來。”
蘇雨霽瞥了眼鍋裡,道:“怎麼隻有一碗?”
“我在宴席上吃過了,不餓。你快進去吃,一會該涼了。”
蘇雨霽沉默地端走熱騰騰的馎饦。等蘇行止將廚房收拾幹淨,進屋,意外地看見桌上放著兩幅碗筷。他嘆了口氣,說:“我真的不餓,你自己吃吧。”
蘇雨霽給他倒了半碗,冷冷說:“我吃不了那麼多,剩下的都給你。”
蘇行止隻好坐下,拿起筷子,將蛋夾到蘇雨霽碗裡。他說著不餓,但吃起來卻比蘇雨霽快多了,反倒是蘇雨霽,有一口沒一口喝著湯,看起來像是真沒胃口。
蘇雨霽看著對面的蘇行止,他袖子還沒有放下來,小臂毫不避諱暴露在冷空氣中。他穿御史臺的衣服時顯得瘦,但扎起衣袖就能看出來,他的小臂粗而結實,手上有粗糙的繭,一看就是一雙做過農活的手。
生長在長安洛陽的郎君們是不會有這樣的手的,哪怕常年習武,比如明華章,手上的繭也在虎口,那是握劍、挽弓留下的薄繭,和鄉下的手截然不同。
但那些手也不會知道如何揉面,加多少水、多少面能讓馎饦薄而不爛。蘇雨霽吞下面皮,熱意順著食道流入空蕩蕩的胃,像一把火一樣,迅速在全身燒起來。
胃裡有東西後,情緒仿佛也緩和很多。蘇雨霽用帕子擦嘴,問:“今日你寫了什麼詩,能讓鎮國公府的娘子都把花給你?”
蘇行止收拾碗筷的手頓了下,心道她果然看到了。他不想騙她,但是他剛剛答應了明華裳,暫時不告訴蘇雨霽被調換一事。為了蘇雨霽的安危著想,他隻能暫且瞞她一陣子了。
蘇行止輕描淡寫道:“你是指明二娘子嗎?她隻是不知道送誰,看到我在附近就順手給的,並沒有什麼特別。”
蘇雨霽定定看著他,問:“是嗎?她的兄長明華章就在不遠處,再不濟,和她交好的謝濟川、江陵都在,她不給他們,偏偏給你?”
蘇行止避開視線,說:“隻是湊巧罷了,她年紀還小,沒有多餘心思,你別亂想。”
蘇雨霽原本快平息的情緒在聽到蘇行止這句話後又翻湧起來,之前她隻是感到被命運戲弄的不公,現在,卻是被親近之人欺騙的憤怒。
蘇雨霽勾了勾唇角,想笑,卻笑不出來。她目光像冰一樣尖銳,也像火一樣酷烈,質問道:“我亂想?她贈花以待,你百般回護,你們都是光明磊落的善人,隻有我惡毒又善妒是吧?”
蘇行止怔忪,終於意識到蘇雨霽的情緒不對勁。他上前,欲拉蘇雨霽:“雨霽,你怎麼了?”
“別碰我!”蘇雨霽猛地抬高聲音,甩開蘇行止的手。她目光灼灼盯著他,問:“寫詩之後,你離開了很久。你是不是去見她了?”
宴會上,太平公主提出將花送給自己心目中的“長安第一俊才”時,她第一反應便是他。無論發生什麼,他在她心裡都是最好的,她本打算立刻將絨花送給他,靠近時,卻發現他在和明華裳說話,明華裳悄悄在他案上留下一朵花。
蘇行止拿起來看了看,暗暗掩入袖中。
蘇雨霽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心裡又惱又氣,還夾雜著嫉妒。蘇行止本該毫不猶豫站在她這一邊的,他怎麼敢偏向其他女人?
蘇雨霽冷冷望了蘇行止一眼,不想聽他說話,轉身回去了。她在宴席上一個人都不認識,隻能自己坐著生悶氣,最後她手裡的花不知如何處理,便又走到男客廳,打算扔給蘇行止。
然而意外的是,蘇行止竟然不在。她看到了他的詩,寫得風骨冷峻,銳利嚴肅,一如他的人。她守在詩前等了許久,都不見他回來。
蘇雨霽越等越生氣,根本不想管什麼規則了,隨手將花扔到廳外。她不知道明華裳什麼時候出去的,但她注意到明華裳進來沒多久,蘇行止也回來了。
蘇雨霽一直不願意相信僕婦的話,她堅信蘇行止對她是真心的,所謂為了親生妹妹故意隱瞞她是僕婦挑撥,但這一刻,蘇雨霽動搖了。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不對,但她始終不願意相信從小牽著她長大的養兄,會騙她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