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霽問出這句話後,就一直觀察著蘇行止的反應。蘇行止下意識移開視線,低頭去收拾桌子,說:“是。京兆府和御史臺有職務往來,她約我談卷宗的事。”
蘇雨霽看到他的反應,心裡更冷了。蘇行止一直不會撒謊,如果他問心無愧,肯定會很無奈地嘆氣,然後任由蘇雨霽盤問,絕不會岔開話題。但今日,他躲開了她的視線。
蘇雨霽緊盯著蘇行止,逼問道:“你以前可從不會左右逢源,私下赴約。為什麼她約你,你就出去了?你對她,真的沒有私心嗎?”
蘇行止可不是一個會看人面子的人,來長安這段時間,不乏有人重金宴請他,都被他推拒了。但明華裳找他問卷宗的事,他就二話不說出去了。
這可不是他的作風。是否他也知道明華裳是他的妹妹,所以才對她格外寬容呢?
蘇行止手指攥緊了筷子,解釋的話幾乎就在嘴邊,但想到態度奇怪的鎮國公,來路不明的第三個孩子,他硬生生忍住,說:“沒有。我不過一介清貧書生,而她是公府小姐,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哪需要我的私心?”
蘇行止本意是安蘇雨霽的心,告訴她他對明華裳沒有男女之情。然而他說出來後,蘇雨霽卻沉默了。
蘇雨霽一動不動盯著他,蘇行止漸漸被盯得後怕,忙放下東西上前:“雨霽,你怎麼了?”
蘇行止這句話正中她的痛處,蘇雨霽忍了一路,如今終於爆發。她用力推開蘇行止,自嘲般點點頭,道:“好。她從小錦衣玉食,受不得委屈,我就可以。蘇行止,你太讓我失望了。”
蘇行止一怔,不明白這句話哪裡得罪了蘇雨霽。他愣怔的功夫,蘇雨霽已經推開門,大步朝外走了。蘇行止終於意識到嚴重性,忙追出去:“雨霽,外面已經宵禁了,你要去哪兒?”
然而等他追出門後,巷道裡空空蕩蕩,哪有蘇雨霽的身影。蘇行止匆匆鎖了門,挨家挨戶在附近尋找,蘇雨霽藏在暗處,冷冷看了他一眼,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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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富麗堂皇的太平公主府,盛筵散去,滿地狼藉,愈顯蕭索冷寂。一位華服女子站在窗前,長久凝望著那一輪明月。
這麼多年,太平公主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懷念薛紹,懷念二兄,懷念父親還在世時的歲月。如果父親沒有死,或者二兄沒有死,此刻,她是不是正該和他花前月下,或在吟詩作對,或在教導孩子,或在被翻紅浪。
意酣情濃時,她或許也會調笑,說她的侄兒長得極肖他年輕時,卻比他年輕時更俊美清雅。他大概已經蓄了須,裝作失意地樣子說:“青春不在,公主湊活湊活看吧,勿要嫌老愛俏。”
太平公主噗嗤一聲笑了,笑完之後,卻是無盡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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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二兄也死了,她的驸馬換了一個人。外人議論起來,都會羨慕她李令月命好,第一任驸馬是全長安聞名的貴族俊才,哪怕卷入謀反案死了,第二任驸馬才華相貌也樣樣拔尖。隻因為她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對方就要休掉青梅竹馬的妻子,心甘情願來做驸馬。
然而,若非薛紹死了,她根本不需要另相驸馬,更不需要忍受定王的虛情假意。這些年無論兩人多麼親近,他心裡始終惦記著另一個女人,她李令月是何其驕傲的人,憑什麼要忍受屈居另一個女人之下?
哪怕那是個死人。
太平公主伸手,掬著一捧怎麼都留不住的月光,不期然想起明華章。
那個孩子在鎮國公府養得很好,端正、磊落、機敏,容貌像公認最出色的薛紹,風骨卻極肖二兄。
但他卻比李賢狠心多了。他對著她說“不死不休”時,眼中的光如此決絕,太平公主幾乎看到了當年她哭跪在階下,卻依然執意賜死薛紹時的母親。
太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可真會長,盡挑著長輩們的好處長。
太平公主嘆了口氣,思緒隨著千古不變的月光,悠悠回到永徽三十二年的秋天。
時局是從六月緊張起來的,最初是武後寫《少陽政範》與《孝子傳》給李賢,指責太子不孝。隨後武後的親信明崇儼被強盜殺害,武後懷疑是李賢動的手,由此揭開驚動一時的東宮謀反案。
李賢身陷造反風波時,上至高宗皇帝,下至朝臣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無辜的。唯有他們的母親,像忘了這是她的兒子一樣,步步緊逼。李賢無奈做《黃臺瓜辭》,寫道“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
他以摘瓜人喻親生母親武後,以四個瓜喻他們四兄弟朝不保夕,希望母親停手,勿要落到瓜絕蔓零、骨肉相殘的慘劇。然而他們的母親不隻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政客,武後依然冷靜地派親信調查太子謀反案,並在東宮馬房裡找到數百具鎧甲。
高宗想要大而化小,寬恕此事,武後卻堅稱“李賢懷逆,大義滅親,不可赦。”
高宗無法,隻能以謀逆罪名將李賢貶為庶人。李賢在宮中聽到此事後,長嘆一聲,說:“太子謀逆,為人臣不忠,為人子不孝,為人君不義。不忠不孝不義之徒,有何顏面存活於世?我不死,無以安君心,希望我的死能讓母親消氣,饒賢妻兒家眷、東宮屬臣一命。”
說完,李賢就拔劍自刎,痛快得甚至沒有和傳信宮人說一句軟話。他的死訊傳出去,朝野皆悲,高宗更是當場哀慟落淚。武後除去了自己最大的政敵,慈母心腸終於回來了些,便沒有繼續追究李賢太子妃、嫡長子的罪名,而是將他們流放普州,追隨李賢的文人、武將、幕僚隻是被罷免了職務,無一人受到牽連。
當時李賢的賢名遍布朝野,是名正言順的儲君,武後雖已理政十餘年,但終究隻是個皇後,李賢全力一搏未必沒有反擊之力。但李賢不願意揮刀向自己母親,也不願意因為自己不反抗而害死身邊人,所以他選擇自刎,以兩全忠孝。
章懷太子直到死,都死的光明磊落,仁德心善。然而,他輸就輸在他心善。在他剛死時,東宮家眷確實保住了,但才過了四年,就被武後追令逼死。
十七年過去了,多少樓起樓塌,多少繁華歸土,臣子依然對章懷太子念念不忘。就連他們這些弟弟妹妹也始終無法釋懷,從小最聰明、最好學、最寬宥的二兄,就這樣死了。
好在,他還留了個兒子。那個孩子太年輕了,未知人心險惡,所以才舍不得流血。待他再長大些就知道,一個不敢殺人的人,是不會成為一個優秀政客的。
太平公主很確信,等他知事後,他會感激她的。
太平公主倚欄望月,想得十分入神,因此沒注意到回廊後,定王已站在那裡,看了她許久。丫鬟垂著手,小心問:“驸馬,是否要去喚公主?”
定王穿過窗宇,看到了她身後的墨臺畫像。作為在這座府邸住了十二年的人,他當然認得出來,那是前驸馬薛紹的遺物。
能讓太平殿下想這麼久,連有人走近都不曾發覺,那個人是誰,也無需贅述了。
定王無聲拂了拂袖,轉身毫不留戀朝外走去,淡淡道:“不必了。不用告訴公主我曾經來過。”
月亮終於掙脫雲層,銀色光輝公平地照向人間。執金吾在街道上巡邏,有人趁著執金吾不注意悄悄翻出坊牆,跑去平康坊尋歡作樂,有人提著燈焦急尋人,有人憑欄望月,有人縮在被子中,偷偷哭了許久。
可是最終,所有聲響都平息下來。月色西落,逐漸黯淡透明,一輪更強勢的光芒在東方蓄勢待發。
黎明將臨,正如明月從不為任何一個人停留,無論多麼悲傷,太陽總會照常升起,生活總會繼續。
聖歷二年,二月十二,距離花朝節還有三天,距離女皇的破案期限,還有十六個時辰。
第139章 告密
女皇要在花朝節去曲江遊園,要求京兆府在二月十四日之前抓住兇手,保證宮廷儀仗順利出宮。雖然女皇說的是二月十四,實際上申時三省六部就散衙了,他們至少得在二月十三日申時前抓住兇手,將消息遞到刑部。
京兆府所有人像陀螺一樣轉起來,連明華裳都沒法偷闲了,她早早來到京兆府,找到行色匆匆的任遙,說:“任姐姐,今日我跟著你們一起去街上搜查。”
任遙和江陵正在商量今日的人手安排,聽到她的話,任遙說:“你畫出了範圍,搜人是羽林軍的責任。你安心待在京兆府裡,不用受累。”
明華裳說:“抓住兇手最要緊,分什麼你的我的。我雖然體力不好,但如今沒時間了,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我跟你們一起去吧。”
現在確實缺人,任遙見明華裳執意,就沒再堅持。她們正在說話,門口進來一行人,江陵看到,用力拍了明華裳一下:“你跟著我們做什麼,你二兄來了,你跟著他唄。”
江陵的嗓門毫不遮掩,整個庭院都聽到了。那行人走到院子中間,朝他們這邊看來,為首的人正是明華章。
明華裳昨夜和明華章不歡而散,一點都不願意看到他,連今日出門她都特意繞遠,就為了避開他。突然被江陵喊出來,明華裳非常尷尬,拉著任遙就走:“我有事要和任姐姐說,我們先走了。”
她低著頭,拉著任遙快步跑出門,仿佛後面有什麼東西追著她一樣。江陵在背後叫了好幾聲,詫異地撓頭:“躲什麼呀?什麼事非要避開人說?”
明華章側眸看向她離開的背影,淡淡收回視線,對江陵說:“勞煩你們多關照她,今日天冷,她畏寒,這個手爐讓她帶著,不必告訴她是我給的。”
江陵接過,毫不客氣地自己抱著,嘟囔道:“你們兄妹倆真奇怪,有什麼話不直接說,一個跑到外面,一個讓人轉交。行了,我記住了。”
明華章薄唇抿著,整個人淺淡的像是黎明時的月光,蒼白單薄,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日光吞噬。他對著江陵頷首,認真道:“多謝。”
江陵大咧咧地說了句“客氣”,擺著手去追任遙和明華裳了。明華章默默看著那三人的背影,身後的衙役忍不住提醒道:“少尹,京兆尹還在等您。”
明華章回神,掀衣大步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