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作為京兆府的主官,宮殿也在最中間的位置。明華章進店,嗅到一絲微不可見的血腥味,他暗暗皺眉,看到桌腿下揉著一團帕子,中間似乎有血跡。
京兆尹的咳嗽已經嚴重到這種程度了嗎?
京兆尹看到他們進來,立刻說起公事。這個念頭隻在明華章腦海裡過了一圈,馬上就被案情壓過。
京兆尹問:“期限隻剩兩天了,兇手有眉目了嗎?”
功曹參軍說:“還沒有,但還有十六個坊沒有搜查,羽林軍那邊搜六個,剩下的我讓捕快們加把勁,爭取在明日之前將所有坊搜完。”
明華章皺眉,說:“長安足有一百零八坊,我們不可能,也沒必要將每一個坊都搜一遍。第一案死者錢益死在西市錦繡樓,第二案楚驥死於南城長安縣轄區內,第三案嚴精誠雖然家宅在東城,但他最主要的藥鋪開在西市,所以我猜測兇手應當居住在長安西南一帶。帶人去搜東城權貴雲集之地隻會浪費時間和人手,不如將所有人集中在西城,將西市附近的坊市重新搜一遍。”
如果時間充裕,明華章當然覺得將所有坊市都搜一遍保險,但現在時間隻剩下不到兩天,這種時候還循規守舊隻會誤事,不如賭一把,二搜概率最大的地方。
何況,明華章並不是完全賭運氣,他是真的覺得兇手應當住在西市附近。
長安被朱雀大街一分為二,東城有大明宮、曲江池、平康坊、進奏院等地,因此居住的人非富即貴,貴人多在長安東北一帶安置宅邸,朝廷賜宅也以東南為主。而西城則要市井許多,大多都是平頭百姓、胡商宅院,隻有那些仕途不如意、生活拮據的官員會住在西城。
沒有人會跑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殺人,看兇手的行動軌跡,明顯他對西城更熟。
京兆尹聽後皺眉:“聖人要求我們破案的期限馬上就到了,還有十六個坊沒搜過,這種時候放那麼大一片地方不管,而去查已經搜過一遍的地方,這不是胡鬧嗎?”
明華章據理力爭:“可是破案才是最要緊的,明知道無用的功,何必做一遍呢?”
京兆尹沉吟片刻,緩慢搖頭道:“越是最後關頭,越不能胡鬧。按原定的計劃做。如果動作快,搜完全城後還有時間,回去二搜也未嘗不可。”
明華章蹙眉,道理沒錯,但事實就是搜完後不會有剩餘時間了。時間有限,精力有限,人手有限,怎麼能不做取舍,還一昧循守老流程呢?
但他的想法對京兆府其他官員來說太冒險了,最終京兆尹還是拍板,加快速度搜索剩下的坊。明華章爭辯無果,無奈抿唇,心中是深深的無力。
明華章帶著人去東城,問話這一套流程他已經做了許多遍,毫不意外地一無所獲。中午時分,衙役和捕快們在街邊休息,明華章心裡想著明華裳,下意識叫住旁邊跑腿的小孩子,問:“認識羽林軍的衣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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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在長安街巷長大,早練了一雙識人慧眼,立刻脆生生道:“認得。”
“好,那你拿這些錢,買三杯五香飲,去找在西城搜查的羽林軍,就說……”明華章怔了怔,道,“算了,不必說是誰送的,讓羽林軍遞給江校尉或任校尉就好。剩下的錢,就歸你了。”
小孩子應下,抓了錢跑了。旁邊的衙役提醒明華章:“少尹,你不能先給他錢,要不然他就拿著錢跑了!”
明華章搖搖頭,輕聲道:“無妨,我相信他。何況,讓長安有十來歲就要自己出來謀生的孩子,本身就是朝廷的失職,若他拿著錢跑了,說明是朝廷沒做好,讓他不信任外界,那些錢就當我補償給他的。”
衙役聽到咋舌,由衷道:“少尹,你把人想得太好了。你這樣心善,別人未必會用同樣的善意回報你,你會吃虧的。”
“沒關系。”明華章負手看向熙熙攘攘的長安街巷,自言自語道,“這是我應當做的,與他人無關。”
短暫的休整結束後,明華章帶著人去搜索下一個坊市,沒一會有人來傳:“少尹,有個小孩找你。”
“小孩?”明華章驚訝,回頭看到剛才跑腿那個孩子站在不遠處,手裡抱著兩個竹筒,對他招手。明華章走過去,問:“你怎麼回來了?東西沒送出去嗎?”
“送去了。”孩子說,“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姐姐接了,她帶我去西市買了兩杯紅豆冰酥,讓我給你送來。”
西市?明華章聽著擰眉,羽林軍不是該搜平和六坊嗎,怎麼去了西市附近?明華章一邊想著一邊伸手拿東西,沒想到小孩卻抱緊了,說:“這杯是我的,這杯才是給你的。”
明華章怔了下,很無奈。冰酥可不便宜,需要用到奶、糖和幹淨的冰,哪怕在長安也隻有豪門富戶消受得起,對這些靠跑腿求生的孩子來說更是遙不可及。明華章就說大冷天她怎麼給他買冰酥,原來,她主要是給這個孩子買,他不過是附帶。
明華章從善如流地拿過另一杯,對孩子道謝:“多謝你。”
跑腿的活幹完了,孩子迫不及待用舌頭舔冰酥上的糖漿。他好奇地問:“你帶著這麼多人在做什麼?剛剛我去昭國坊找你,你不在了,問了好多人才知道京兆府來這裡了。”
辦案細節不能和外人說,明華章言簡意赅道:“我們在找人。”
“找什麼人?”
明華章沒有因為對象是個小孩子就敷衍,從袖中拿出畫像,說:“我們要找好幾個人。乞丐,一個穿鬥篷的男子,和一個孤僻古怪、深居簡出的男子。你認得他們嗎?”
這話明華章不過是例行詢問,他並沒有指望一個十歲小孩能幫助他。沒想到孩子看了會畫像,指向其中一人:“我認得他。”
明華章微驚,這麼巧,他隨便找了個跑腿孩子,對方正好認識幫兇手傳話的小乞丐?但轉念一想也合理,差不多的年紀,同在長安裡跑腿,這群孩子彼此認識也不意外。
明華章問:“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好久沒見過他了。”孩子用力挖了一大塊冰酥,說,“我試著找找。”
“好。”明華章拿出京兆府的令牌,想了想又換成玉佩,遞到孩子手裡說,“你若是打聽到消息,立刻拿著這塊玉去鎮國公府,告訴門房要找明華章。他們會找地方安置你,你安心待著,我會讓他們給你準備冰酥的。”
孩子一聽還有免費的冰酥吃,毫不猶豫答應了。等孩子走後,衙役走過來:“少尹,怎麼了?”
明華章緩慢搖頭,說:“沒事,一個小賭。繼續查人吧。”
今日明華章的運氣似乎格外好,申時,又一個他早早安排但沒指望有回音的消息傳來了。報信的官差說鄠縣縣令給他寄信,明華章撕開,發現是鄠縣縣令邀功,說在他們縣的戶薄裡找到了宋柏巖父母的名字。
買賣租賃房屋都要在當地縣衙登記名字,明華章給周邊郡縣發去公函後,鄠縣縣丞闲暇時翻找,竟還真翻到了此人。隻是公文繁瑣,這份信到現在才送到明華章手裡。
這實在是一個意外之喜,明華章問:“這封信有誰看過?”
“還沒有。”官差說,“官驛送來許多信函,屬下整理時看到有少尹的,就直接幫少尹拿來了。”
明華章放了心,他手裡捏著信函,望向麻木問話的衙役,隻猶豫了兩息,就拿定了主意:“你們按之前的安排繼續搜查,我要出去一趟。明日我應當回不來,勞煩你們幫我告假,如果京兆尹問起,就說我有些私事處理。”
·
長壽坊。
江陵剛喝了一杯五香飲,實在吃不下冰酥了。他忍不住抱怨:“明華章怎麼回事,突然給我送五香飲,早知道你要請吃冰酥,我就不喝他的了。”
明華裳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請你吃東西,你不領情就算了,還埋怨人家。下次別吃。”
江陵莫名其妙討了一頓罵,委屈地看向任遙,任遙如實道:“叫你多嘴,活該。”
江陵閉嘴,惡狠狠舀冰酥吃。長壽坊距離西市隻有一坊之隔,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任遙看著人群,不無憂慮:“今日已經過半,滿打滿算我們隻剩下一天半的時間。我們不去約定好的坊區,而回來翻已經找過一遍的地方,是不是太冒險了?”
明華裳想了會,搖頭:“以我對兇手的了解,他住在西市周邊的可能性更大。我們的最終目標是找兇手,而不是搜城,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可能性更大的地方找呢?”
任遙一想也是,她道:“這裡之前是京兆府負責的地方,羽林軍沒來過,我也不清楚情況。我們找個人帶路吧。”
衙役在大街小巷裡緊張地搜捕兇手,城東張宅裡,卻是截然不同的悠闲。
咔嚓一聲,刺耳的碎瓷聲刺破了寂靜,張昌宗怒氣衝衝地站起來:“你此話當真?”
“是真的。”李重福說,“邺國公,我聽得真切,邵王從太平殿下的宴會回來後,和永泰夫妻說了很多您的壞話。聽他們的話音,邵王和魏王世子對陛下也頗有微詞,似乎覺得陛下給您太多權力了。他們還說……”
張昌宗冷聲呵問:“他們還說了什麼?”
李重福低下頭,說:“他們還說,您和恆國公學的是伺候人之技,非治國之策,不該插手政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