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聲,張昌宗憤怒地將桌案上的瓜果銀盤掃到地上,櫻桃滾得到處都是。張易之淡淡掃了弟弟一眼,道:“六郎,聽琴需靜,你太急了。”
張昌宗冷笑:“有人指著鼻子罵你我,我可沒這闲心聽琴。枉我費心費力幫魏王說話,他的兒子卻在背後這般議論我,真是狼心狗肺。”
張易之眸色沉下來,掃了李重福一眼,說道:“多謝平恩王報信,外人攻訐我們兄弟,唯有平恩王會為我們說句公道話,真是不知該如何感謝平恩王。”
李重福說道:“這是我應做之事,恆國公、邺國公不必客氣。我為嫡母不喜,離宮太久恐會招致責罰。我先行告退,來日再來給國公請安。”
張易之端著謙謙君子的笑意,頷首道:“平恩王慢走。今日時間緊,來不及和韻娘說話,還請平恩王代我向韻娘說一聲。”
韻娘是李重福的正妃,也是二張兄弟的外甥女,李重福今日來張宅,就是打著王妃回家探親的名義。李重福應是,轉身離開。
李重福走後,張易之才沉下臉來,呵斥道:“六郎,還當著平恩王的面,你怎麼說起和魏王的事?”
張昌宗嗤笑一聲,不屑道:“不過一個庶子,生母不受寵,太子也不在意他,諒他也不敢說出去。”
“那也畢竟是太子的兒子。”張易之不贊同道,“六郎,如今可不比我們最得寵的時候,你再不改改口無遮攔的毛病,遲早要害死我們。”
張昌宗冷笑:“何需以後,現在,就有人看不慣我們,想收回我們的權力了。女皇還沒死呢,就有人敢不把我們放在眼裡。若是這次不立威,以後那些人不知道要怎麼欺負我們呢。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張昌宗還大權在握,無論女皇健朗還是病重,活著還是死了,張家都不會倒。”
張易之很了解弟弟,一聽就意識到他有想法了。張易之皺眉問:“你想做什麼?”
“無非是投桃報李,將他們的話告訴陛下而已。”張昌宗眯眼,一腳踩上紅豔飽滿的櫻桃,慢慢碾碎,“呵,我倒要看看,他們學的治國之策,究竟比我的伺候人之技強多少。”
第140章 杖斃
長壽坊裡,一個大娘坐在門檻上,一邊擇菜一邊瞅散布的羽林軍。明華裳發現了,主動走向她,笑著問:“大娘好。大娘這是在準備晚飯嗎,晚上吃什麼?”
大娘是長壽房裡有名的熱心腸,平日裡就喜歡走街串巷闲聊,興許是社牛之間的惺惺相惜,大娘沒有怯場,自如地和明華裳攀談起來:“晚上打算吃荠菜湯餅呢。你們這是幹什麼,之前不是問過一次嗎,怎麼又來了?”
明華裳一點都不見外地坐在門檻邊,幫大娘一起擇菜:“這一帶人多,長官怕坊裡藏著炸藥,就讓我們找一找。大娘,您知道這一帶有哪些深居淺出、脾氣古怪,兒女不在身邊,大概三十到五十歲的男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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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想了想,熱絡道:“這可多嘞。”
大娘如數家珍般說起坊裡各家八卦,隻是大娘說的“怪人”顯然不是明華裳想找的那種,明華裳聽了會家長裡短,委婉打斷:“大娘,偷不偷情這種事我不知全貌,不敢貿然置評。我說的怪人,是指那種喜歡搗鼓藥石,脾氣不太好,說話嚴肅板正,不太討小孩子喜歡的人。”
大娘聽到皺眉:“我們坊裡住的都是平頭百姓,哪有喜歡研究藥的……不過大家有個頭疼腦熱,都喜歡去問廖大人。”
明華裳試著問:“廖大人是……”
“他也在你們京兆府,好像是個什麼參軍。”
明華裳心想京兆府什麼時候有姓廖的參軍了,她在唇間念這個姓,恍然大悟:“您說的是京兆尹廖鈺山大人?”
大娘連連點頭:“是!他都升到京兆尹了?”
“是啊。”明華裳說,“京兆尹也住在這裡?”
“對,就在那邊,門口有樹的那個院子。”大娘絮絮道,“廖大人是文化人,和我們沒話談,我們也不敢打擾人家,沒想到,他都升到京兆尹了。京兆尹是幾品官?俸祿有多少?”
明華裳尷尬,委婉道:“這是長官的私事,我們也不好打探。”
大娘失望地哦了聲,點頭:“也是。不過肯定比我們這些老百姓掙得多,估計再過幾天,京兆尹就不住在這裡,要搬到東城去了吧。”
明華裳聽著大娘的話,心裡飛快閃過疑惑,去年九月京兆尹就升官了,參軍俸祿微薄,隻租得起西城老房子,但三品官的年俸不低,京兆尹怎麼還住在這種地方?
明華裳問:“大娘,廖大人在這裡住了很久嗎?”
“十來年了呢。”大娘說,“難得啊,這麼多年,總算升了。這些年看他每日早出晚歸,經常深夜了還亮著燈,身邊孤零零的,連個伴都沒有。唉,升了就好,辛苦的人,終歸是有好報的。”
明華裳問:“他這些年都是一個人住?”
大娘嘆氣:“是啊,他的妻子生產後沒錢治病,沒幾年就病死了。街坊看他一個人拉扯女兒辛苦,提過給他介紹續弦,他都拒絕了。也是蒼天不長眼啊,他好不容易將女兒養大,結果十年前長安出現一場春瘟,他的女兒感染了瘟疫,那段時間長安藥價飛漲,他又是沒錢買藥,眼睜睜看著女兒死了。可憐哦,那個小娘子死時才七歲,要是她能長大,也是你這般年紀。”
明華裳隱約聽老衙役提過,京兆尹有一個女兒,隻是早早離世了。沒想到,死因竟然如此悲愴無奈。
明華裳嘆息,繼續和大娘打聽長壽坊裡的事。她正聽著,餘光掃到蘇行止來了,站在不遠處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明華裳和大娘告歉,起身跑過來。
明華裳和蘇行止走到無人處,見周圍沒人聽得到,她才壓低聲音問:“怎麼了?”
現在是上衙時間,蘇行止卻出來找她,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果然,蘇行止壓抑著焦灼,道:“大事不好了,雨霽似乎知道了什麼,昨天和我吵了一架,然後就失蹤了。”
蘇行止昨夜找了蘇雨霽一宿,一無所獲。蘇行止哪還有心思去衙門,他和御史臺告了假,今日繼續在長安城裡找人。蘇雨霽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了,還是不見她,蘇行止隻能來找明華裳,寄希望於她這邊有什麼線索。
明華裳和羽林軍的人在搜城,蘇行止花了好多功夫才尋到她。明華裳聽到蘇雨霽不見了,眉心深深蹙起,忙問:“昨夜她和你說了哪些話,你從頭和我道來。”
明華裳聽完蘇行止的敘述,擰眉陷入沉思。以她對蘇雨霽的了解,蘇雨霽不該是如此敏感易怒之人,僅因為兄長為別的女子說了幾句話就氣得離家出走。她是聽到了什麼嗎?
這事倒讓明華裳注意到一個細節,夢境中蘇雨霽來明家揭示自己才是真千金時,似乎帶了一幅畫,所以她的自證才那麼有說服力。
可是,明華裳在鎮國公府住了十七年都查不到線索,蘇雨霽如何得知自己被調換一事,甚至還能拿出證據呢?
畫像是從哪來的?
如果沒有明華章,明華裳肯定會懷疑鎮國公府內出了叛徒,說不定是二房、三房蓄意搞事,故意偷了畫像挑撥矛盾。但結合她突然身死和這段時間得到的線索,明華裳覺得,此事或許沒這麼簡單。
她之前一直關注在真假千金上,先是懷疑自己是誰,然後又懷疑明華章是誰,她從未想過蘇雨霽為什麼會上門。在她看來,蘇雨霽得知自己才是真千金後找上家門,實在是再正當不過的事情。
可是,蘇行止明明說了,蘇嬤嬤沒有告訴蘇雨霽身世,他也未曾提及,那蘇雨霽是如何知曉的?
明華裳第一次審視起蘇雨霽為何會登門,她之所以認定是蘇嬤嬤調換蘇家孫女和公府千金,乃是夢境中蘇雨霽說的。而蘇雨霽的這個認知,又來自哪裡呢?
明華裳心裡咯噔一聲,比鎮國公府還清楚十七年前換孩子一事的,除了王瑜蘭身邊的人,大概就是李家人了。章懷太子有死忠就有仇敵,想找到明華章的,何止一方。
明華裳不由構想,如果她沒有做那個夢,現在恐怕還在安安分分做鹹魚二小姐,不會加入玄梟衛,自然也不會認識蘇雨霽、蘇行止。而與此同時,蘇雨霽卻被人告知自己才是被調換的鎮國公府千金。
幕後之人想詐出章懷太子的遺孤,就添油加醋告訴蘇雨霽她的身世,並鼓動她上門尋親,以此試探鎮國公府的反應。蘇雨霽既不認識明華裳,還誤會養兄家為了讓自家女兒享受榮華富貴就蓄意調換她的人生,哪個人能忍受這種落差呢?她被多重背叛,情緒激動之下來鎮國公府揭露真相,也合情合理。
夢境中的鎮國公明白這是敵人的陷阱,但他為了保護真正的遺孤明華章,隻能順著蘇雨霽的話,一口咬定明華裳是蘇家的孩子,並要當場送明華裳走。是明華章過意不去,出手阻止,明華裳才免於被拋棄的下場。
可是他這樣做也將自己暴露於危險中,他背後的保護者立刻暗殺了明華裳。這樣一來,明華裳的身份似乎就坐實了,宮廷會覺得她才是章懷太子之女,要不然為何要畏罪自殺?
因此,真正的遺孤得以瞞天過海,李代桃僵。
明華裳終於將一切串聯起來,原來,她也好,蘇雨霽也罷,都不過是上位者博弈中的棋子。幕後之人鼓動蘇雨霽時,不曾在意蘇雨霽的死活,另一方勢力殺死明華裳時,也沒有任何猶豫不忍。
明華裳嘆了口氣,身為棋子,憤怒、哀嘆這些情緒太累贅了,當務之急是救人。明華裳說:“蘇雨霽現在很危險,必須盡快找到她。她平時常去哪些地方?”
“我都去找過,那裡的人說沒見過她。”蘇行止十分焦灼,“我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找你。我還以為,她會來見你。”
明華裳從未見過蘇行止這樣失態,她也被感染得焦急起來。這時候,巷子外有人喊:“明二娘子?”
明華裳應了一聲,問:“我在。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