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還歡欣高漲的氣氛一下子凝滯住了,明三夫人笑容微斂,隱晦地瞟了任遙一眼。
真是晦氣,平南侯老夫人是如何教養晚輩的,怎麼連這點眼力勁都沒有?一個任遙一個明華裳,果然,喪婦長女不娶是有道理的。
明華章眼神微肅,說道:“招財和裳裳情同姐妹,自然要接回鎮國公府安葬。她的屍首在哪裡,我去接她。”
任遙微微松了口氣,說:“不必,我就知你們會問她,來時順便將招財的屍體帶來了,就在外面車上。二娘為這個案子付出這麼多,最後還搭上了招財,要不要知會她一聲,好歹讓她去送招財最後一面。”
一個丫鬟沒什麼停靈可言,以鎮國公府的財力,估計今日就能置辦好壽衣棺材,等棺釘一釘,再相見就是下輩子的事了。
雖然任遙也覺得親眼看到熟人的死狀很殘忍,但至少要告訴明華裳一聲,見不見,由她自己選擇。
明老夫人重重咳了一聲。院子眾人一齊看向老夫人,明老夫人沉著臉,說:“一個丫鬟,能替主子擋劫是盡忠,多撥些錢好好安置她的後事,也算明家沒白養她。至於二娘,她要養病,這些小事就不要拿來打擾她了。”
“怎麼能是小事呢?”任遙說,“畢竟是她相處了十來年的丫鬟……”
“一個丫鬟而已。”明老夫人面容嚴肅,獨斷道,“先前二娘年紀小,家裡多縱著她,但眼看她一天天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無狀。等二娘病好後要專心準備嫁妝,外面的事,就別拿來找她了。”
明老夫人的話說得很不客氣,任遙和江陵對視一眼,聽出了明老夫人的言外之意。
明老夫人不同意明華裳繼續摻和破案,連他們,也最好不要再來打擾明華裳了。
“是啊。”明三夫人在旁邊說,“二娘本身就被嚇到了,還讓她聽這些,不利於休養。我看二娘的症狀有點像失魂,要不找個高僧來,給她招招魂?”
“不妥。”明二夫人連忙道,“這段時間長安裡死了這麼多人,貿然招魂……招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怎麼辦?”
明二夫人不敢直說,但昨天邵王、魏王世子才被打死在丹鳳門前,永泰郡主驚懼流產,出血而死。這些人一個比一個陰煞,哪能招惹到鎮國公府來?
鎮國公聽到這些話皺眉,飛快看了明華章一眼,正要呵斥明二夫人言行無狀,被明華章止住。
明華章平靜聽著堂兄堂姐被人說成“不幹淨的東西”,神情平靜得酷烈。他像一臺精密的儀器,無論外界風霜雨雪,依然能理智地做出最合適的取舍:“多謝你們將招財的屍身送來,隻是裳裳現在的狀況不適合聽這些事。冬青,你去尋一個陰涼避光的屋子,將招財暫時安置在裡面,命人去地窖鑿冰,放在屋子四角,每隔一個時辰換一次,其餘時間都鎖好房門,除非有我陪同,不然不得放任何人進來。管家,你從公府賬本上支一百貫,再從我私賬上支一百貫,親自去東市為招財置辦棺椁白紙,務必選最好的。另外,試著找一找招財的父母兄弟,若她還有親人在世,就請他們來送招財一程吧。”
Advertisement
明老夫人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忍無可忍道:“看來我剛才那些話你是一點都沒聽進去,要不是她任性,成天往外跑,能沾染這些事嗎?一個丫鬟而已,有什麼可看的,趕快將人下葬,屍體放在府裡多晦氣。以後少讓二娘出門,讓她在家裡安心備嫁,你再慣著她,遲早要害死了她。”
任遙本是好意,沒想到挑起了明家爭吵,一時非常尷尬。然而明華章站得筆直,一點都不因為還有外人在就順著明老夫人,冷淡強勢地反駁道:“這又不是她的錯。你們不怪那個揮刀向弱者的混賬,反而怪明華裳引起了對方注意,怪一個忠心護主的丫鬟沒有自保之力?”
謝濟川挑眉,有些意外。明華章竟然罵出了“混賬”,這可是謝濟川認識明華章以來,他說過的最粗俗、最不君子的字眼了。
看來,這回明華章是真的氣狠了,要不然但凡他能呼吸,就不會用這麼失儀的詞。
明老夫人被明華章當眾頂撞,氣得臉都青了。明三夫人握著帕子,幽幽道:“二郎君,你這話可冤枉老夫人了。老夫人這是心疼二娘,哪個好姑娘家成日和屍體打交道?”
明華章眸光冰冷,如出鞘的寒刃,居高臨下看向明三夫人:“她在我心裡就是最好的姑娘,她想待在內宅繡花就繡花,想出門破案就破案,不該被任何人指點。她心懷正義,為民伸冤,乃是一等一的善事,三嬸母憑什麼如此說她?”
明三夫人被駁得沒臉,笑了下,道:“不過一家人闲話,二郎怎麼上綱上線的?”
明華章對著明華裳總是溫柔細心,然而面對其他人時,他收斂了笑意,眉眼才顯出原本的冰冷鋒銳。
他負手立於階上,色若冰雪,容光凜然,聲音和他的容貌一樣,冷清得刺人:“我這個人說話直,不像裳裳一樣處處為別人著想,時時給親人留面子,有些話若不中聽,勞煩各位擔待一二。裳裳她從來不是一個軟弱糊塗的人,很多事她心裡清楚,隻是不想讓父親難做,所以從來不說罷了。她不怕鬼神,也不怕惡人,她隻是太善良了,總能先人一步體察到別人的痛苦。若祖母覺得這叫慣壞,那就是吧,以後她若想繼續破案就繼續,若她不想了就回家,我慣著她一輩子,不勞煩諸位出一米一粟,所以以後無論她做什麼,請幾位不要再來指點她。祖母、二嬸、三嬸,你們若沒有其他事,便請離開吧,郎中說了,裳裳需要靜養。”
二房、三房今日過來探病,除了做樣子,不乏有幸災樂禍的心思,沒想到卻被一個十七歲的晚輩數落了一頓。明三夫人被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道:“二郎這話好沒道理,長安那麼多娘子,我們為什麼不說別人,偏偏來說她,還不是為了她好?”
“現在她最需要的是安靜,而不是‘為她好’,你們留在這裡,才是對她不好。”明華章臉上沒什麼笑模樣,聲音清亮冷徹,“請出去。”
江陵最開始還想著要不要說些圓場話,等到後面就默默束起手,聽明華章罵人。
明華章真不愧是敢當面嗆頂頭上司的勇士,任你是誰,隻要惹到他了,他一點面子都不會留。
江陵看得津津有味,聽聽,明華章甚至用了“請”,多麼溫潤守禮,多麼謙謙君子。
恐怕也隻有明華裳覺得他溫柔又體貼吧。
明老夫人何時受過這種氣,怒衝衝看向鎮國公,然而鎮國公遠遠站在一邊問丫鬟話,仿佛沒聽到明華章的不孝之語。明老夫人看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親娘再親也比不過自己兒女,終究人家才是一家人。明老夫人連道兩聲“好”,氣得拂袖而走。
明華章連明老夫人的面子都不給,何況二房、三房呢?明二夫人、明三夫人鬧了個沒臉,像老鼠一樣悻悻走了。
院裡霎間空了一大半,江陵呼了口氣,覺得連空氣都變幹淨了。這時,明華章看向謝濟川、任遙、江陵三人,道:“你們不是人嗎?也出去。”
江陵:“……”
你看,果然連路過的狗也要踢一腳。
腳步聲陸續響起,所剩不多的人也被趕出去了,小院裡重歸寂靜。沒一會,細微的推門聲響起,餘暉灑金,帷幔如煙,明華章穿過屏風,掀開床前軟煙羅紗,像驚動一室金粉,燦燦金輝環繞在他身邊。
他垂眸看著明華裳,她側身躺在錦褥裡,閉著眼睛,似乎正在沉睡。明華章輕輕嘆了一聲,俯身,替她拉高被褥。
“裳裳,我出去一會。你安心睡吧,想睡多久睡多久,我會一直在。”
第145章 陪伴
明華章把闲人都趕出明華裳的院子,吩咐丫鬟好生照顧她後,就出來看招財的屍體。雖然仵作已經驗過屍,但沒親眼見到,明華章不放心。
於是,謝濟川前腳被趕出門,後腳就被拉去看屍體。謝濟川走在路上,涼幽幽道:“你對我便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怎麼,現在不嫌我吵了?”
明華章淡淡道:“要不是仵作驗屍的時候隻有你在,你以為我需要你嗎?別廢話了,走快點,看完屍體我要趕緊回去,萬一她醒來找不到我,會害怕的。”
謝濟川冷笑一聲,毫不掩飾翻了個白眼。江陵和任遙的任務是協助京兆府抓人,如今兇手已經找到,審問判決不需要他們操心,兩人闲著也是闲著,就跟過來湊熱鬧。
鎮國公見他們幾個小輩都要去,他作為長輩,自然沒有躲在孩子身後的道理,便一起跟來了。
安置招財屍體的是明華章的親信,動作十分麻利,這片刻的功夫已經收拾出一間空院落。幾人剛進門,便感受到一股陰寒撲面而來。
謝濟川和明華章雖然相互看不順眼,但動作一點都不含糊。兩人幾乎同時掀衣上階,動作行雲流水,賞心悅目。任遙跟在後面,腳步有些躊躇。
她不怕強敵惡棍,卻怕死人,但她若表現出害怕,仿佛不如男人一樣。任遙正為難時,身後傳來一道咋咋呼呼的聲音,江陵抱住任遙,嘰裡哇啦嚷嚷:“我怕死人,我不敢進。”
任遙冷著臉推他,江陵死活不松手,像隻大型牛皮糖一樣黏在任遙身上。任遙甩不開,嫌棄道:“瞧你這德行,真給羽林軍丟人。行了,站好,我在外面陪你。”
江陵這才嬉皮笑臉站正,任遙嘴上嫌棄,其實心裡暗暗松了口氣。
鎮國公跟在最後,不動聲色掃了江陵一眼。同為男人,他對江陵那些心思了如指掌,他隻是意外,外人嘴裡不學無術、遊手好闲的江安侯世子,居然有這麼細膩的心思?
看出來自己心儀的女子害怕,卻沒有借機展示自己的男子氣概,而是把由頭攬到自己身上,巧妙地替她解圍。這份心思,可比大包大攬站出來說保護她,要難得多了。
要麼是他天性善良敏感,要麼就是他足夠愛那個女子。
鎮國公感慨過後,便毫不猶豫往屋裡走。他多活了半輩子,總不至於還沒幾個孩子膽子大。鎮國公自認大風大浪都見過,何懼區區一具屍體,但進去後,當他看到原本熟悉的人躺在冰床上,臉色灰青,渾身是血,關節不正常地蜷曲著,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鎮國公沒法想象,這些傷口,原本是衝著明華裳的。
明華章已經戴好了手套,俯身翻看招財的眼睑。四周冰塊散出一陣淺薄的寒霧,明華章臉籠罩在其中,平靜淡漠,有一種悲天憫人的神性。
鎮國公見過孝順的、勤奮的、溫厚守禮的明華章,卻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一時都有些愣怔。明華章餘光注意到鎮國公表情不適,溫聲道:“父親,為了保存屍體,驗屍時不能留太多人,勞煩父親出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