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剛剛才感慨過江陵會給人找臺階,如今被遞臺階的對象就變成他自己,心裡著實五味雜陳。他嘆了口氣,沒有死要面子,順勢出去了。
一推門,燦若灑金的餘暉撲面而來,恍如另一個世界。江陵和任遙正站在廊上說話,他們看到鎮國公出來,沒有追問怎麼了,笑著向鎮國公問好:“鎮國公。”
鎮國公有些尷尬,自嘲道:“不服老不行,半隻腳入土的人了,還沒有兩個孩子膽子大。”
江陵聽到,大咧咧說:“鎮國公這話言重了,正常人看到屍體都會害怕,明華章和謝濟川那兩個才不正常。”
鎮國公突然對明華章任職的地方生出些許好奇,問:“京兆府經常面對這些嗎?”
“我們平常在北衙訓練,不清楚京兆府的事,但我每次見明華章,都有屍體。”江陵嘆道,“謝濟川看著就一肚子壞水,他不怕屍體不奇怪,反而是明華章,看起來斯文穩重,其實膽子極大,什麼刺激喜歡什麼。這次的屍體算好的了,上次涼亭爆炸的時候,人被炸得血肉橫飛,地上、樹上都是燒焦的皮肉,連辦案三十多年的老捕快都看吐了,明華章卻第一個進去,沒事人一樣把屍塊拼湊好了。哦對還有明華裳,他們倆可真不愧是兄妹,明華裳有些時候比明華章還猛,一個人待在死人剛躺過的地方,一直盯一直盯,我看著都瘆得慌……”
任遙輕輕撞了江陵一下,示意他注意言辭:“死者為大,你少說兩句。要不是我們疏忽,招財也不至於死。是我們對不住二娘,害她病倒,請鎮國公恕罪。”
鎮國公擺手,說:“這不是你們的錯,華章說得對,該死的是那個瘋子,二娘、招財都是受害者。”
說到這裡,鎮國公突然意識到,他光是看到屍體就心悸得待不住,明華章和招財更熟悉,他面對相熟的臉,還不得不細看招財是怎麼死的,心裡豈不是更難受?
昨夜明華裳被送回來後,鎮國公所有心神都在明華裳身上,再沒空注意其他。好像隻是一轉眼,明華章理所應當地回來了,他照顧生病的妹妹,安排招財的後事,處理親人的情緒,一切自然的仿佛天生就當如此。
可是,那個站在所有人前面,熟練地為他人遮風擋雨的少年,今年才十七歲。一天前,他才剛剛失去了兩個親人。
若算上永泰郡主腹中未出世的胎兒,是三個。
鎮國公狠狠怔住了,從什麼時候起,連他都習慣了讓明華章擋在前方呢?章懷太子的死太悲愴,已成了他們這些舊臣的心病。這些年鎮國公對明華章的教養不敢有絲毫懈怠,恨不得他擁有天下所有美德,但今日鎮國公才驚覺,明華章似乎太懂事了。
永遠獨當一面,永遠沉穩可靠,時間太久,以致大家都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軀,會受傷,會疲憊,會堅持不下去。
鎮國公突然問:“你們覺得,明華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當著人家父親的面,他們不可能說壞話,任遙想了想,認真道:“他是一個很可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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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平日裡牛氣哄哄的,總覺得自己天下第一好,此刻卻道:“那些大義凜然的話別人來說,哪怕是我爹,我都覺得他們在吹牛,但如果是明華章,我就相信。”
鎮國公聽得出來,這兩個年輕人是真心認可明華章。他望著野蠻生長、蓄勢待發的春意,默然一會,問:“那你們覺得,裳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說起這個,任遙和江陵的表情都輕松很多。任遙立即說了許多優點,比如通情達理、善解人意、聰慧靈巧、膽大心細等,江陵不方便直接誇明華裳,任遙每說一個,他就在旁邊點頭:“嗯,我也這樣覺得。”
這兩人一唱一和的樣子很有趣,鎮國公不禁笑了。笑完之後,是沉甸甸的茫然。
他第一次從外人口中聽到明華裳聰慧靈巧、膽大心細,才驚覺他其實並不了解自己的女兒。他這些年一門心思撲在明華章身上,滿心滿眼都是不能辜負章懷太子殿下的信任。他給明華章施加了過高的期待,卻疏忽了自己的女兒。
他以為給女兒提供最好的物質就是對她好,卻忘了孩子最需要的,是陪伴。
若瑜蘭在,定不會如此。若雨霽在公府長大,和裳裳相伴,也不會如此。
鎮國公想到往事,心情愈發沉重。看來,他確實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親手送走了妻子和長女,連養在身邊的小女兒也沒盡好父親的義務,實在愧為男人。
鎮國公慢慢嘆了聲,有點明白明華裳為什麼依賴明華章了。拋開身份不提,明華章遠比他這個父親盡職,他知道明華裳的喜好,最難得的是理解她的情感,願意陪她去做在世人看來離經叛道、不可理喻的事情。
難怪明華裳醒來後,對著他們說不出話來,等看到明華章回來,才終於能哭出聲。
他們都以為她被死人嚇到了,而明華章卻知道,她在自責。她失去的不是一個丫鬟,而是朋友。
鎮國公對明華章最後一絲介懷也消散了。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不是一個好父親,沒資格指點女兒的婚事。裳裳和華章能走到哪一步,就讓他們自己去決定吧。
鎮國公看著逐漸被吞沒的夕陽出神,忽然背後門開了,明華章和謝濟川說著話出來:“你畫一張地圖,標明你們在哪裡找到血衣的,羊半瘋住在何處,一會……不,現在就給我。”
謝濟川嫌棄地嘖聲:“天都這麼黑了,畫圖傷眼睛,等明日吧。”
“現在太陽還沒下山,你畫的快點,就不會傷眼睛。”明華章示意屋外的隨從,“去給謝郎君取筆墨來。”
謝濟川輕嗤:“有事讓我做,就是謝郎君,平時就是闲雜人等,可真夠坦蕩。”
明華章就當聽不見那些風涼話,親眼看著謝濟川將地圖畫出來後,才道:“今日有勞你們送招財回來。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們出去。”
“不用。”謝濟川懶得聽他假惺惺,說,“我腿還沒老,自己能走。你回去照顧二妹妹吧,省得出什麼事,你又怪我耽誤你時間。”
明華章一聽當真不送了,道:“那你們路上小心,回見。”
鎮國公自然不能如此失禮,立刻派管家將三個小友一一送出府,他們寒暄時,明華章已經回到內院,繼續守著明華裳了。
明華章詢問丫鬟,得知這段時間明華裳沒有醒來也沒有做噩夢後,心裡略微放松。他坐在床榻邊,無聲翻看地圖,另一隻手還握著明華裳的手腕。
他無力去夢中趕走讓她害怕的東西,隻能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在。
一直在。
明華裳睜開眼時,就看到這樣一幅畫面。
第146章 彷徨
明華章看得很認真,是和平常截然不同的莊肅模樣。明華裳剛動了動手指,明華章就發現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俯身扶住明華裳:“裳裳,你醒了。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
明華裳緩慢搖頭,明華章扶著她坐好,轉身端了盞清水過來,小心地喂她喝。明華裳下意識躲開了,明華章動作微怔,手指緊了緊,沒有為難她,而是將茶盞放到她自己手中。
明華裳捧著茶盞,小口啜飲。水裡有淡淡的鹹味,不熱也不涼,是剛好適宜入口的溫度。明華裳很快將一杯水喝完了,她還沒開口,明華章就像有讀心術一樣,又為她倒了一杯。
“你發燒了,出了許多汗,郎中說要補充鹽水。味道可能有點怪,你忍一忍。”
明華裳燒了一天一夜,腦子都燒木了,明華章給什麼她就喝什麼,低頭乖乖喝半涼的鹽水。等她終於喝夠了,放下茶盞時,發現剛才那些圖紙不見了。
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明華章是什麼時候將那些東西收起來的。
明華章不動聲色收起地圖,不想讓這些事打擾她養病。她天性敏感,容易察覺罪犯的心理,同樣也容易被那些惡意攻擊。
這也是明華章從一開始就不讓她體驗式還原兇手心理的原因。當她代入兇手的角色時,能輕而易舉推斷出兇手做這些行為時在想什麼,想要滿足什麼,這確實對破案大有幫助,但是,沉浸在墨缸中久了,再堅定的白紙都不免染上黑點,何況明華裳的情感從來都不算堅強。
以她現在的狀態,如果見到招財的屍體,肯定會大受刺激。但他又怕她不送招財最後一面,日後會愧疚,所以他盡最大的努力將招財的屍體保留下來。等她什麼時候恢復好了,有力氣面對這些事情了,再自行決定要不要去見招財。
明華章沒能救回招財,也沒法替她生病,他能做的隻有化身一道屏障,為她擋住外界的質疑、惡意、壓力,讓她能毫無負擔地做自己。無論她的決定是什麼,明華章都會幫她實現。
但在明華裳面前,這些事明華章一字未提,他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溫聲問:“想吃東西嗎?”
明華裳緩慢點頭,明華章便讓丫鬟端來藥羹,試好溫度,遞到明華裳手邊。明華裳剛剛喝完,他便接過空碗,在她手心放了粒蜜餞。
蜜餞的核已經被剔除,明華裳將果肉放到舌尖,一股綿軟的甜意彌散,壓過了嘴裡淡淡的藥味。
明華裳一句話都沒說,卻發現方方面面都有人幫她考慮到了。他的照顧像春風化雨,面面俱到,潤物細無聲,卻一點都不會帶給人壓力,甚至比明華裳自己想的還要周全。
明華裳吃完蜜餞,終於說出醒來後第一句話:“我還想吃。”
明華章聽到她開口,眉宇放松許多,態度溫柔卻不失堅定,道:“隻能再吃一個。現在天晚了,吃多了會牙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