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些話,是因為你幸運,就像惠帝說何不食肉糜。”廖鈺山十分冷漠尖銳,道,“你是公府世子,一出生擁有家世財富,沒有人欺辱你,所以你能大義凜然說出不能因為小小的損失就放棄行善。可是,對你來說微不足道的損失,對別人來說,就是全部世界。”
明華章察覺到什麼,反問:“你是指你的女兒嗎?”
“別提她!”廖鈺山突然爆發,雙目通紅,咬著牙說,“你們不配!”
明華章對廖鈺山產生懷疑卻因為明華裳生病抽不開身時,並非什麼都沒做。他查了廖鈺山的生平,發現了一段廖鈺山和嚴精誠的往事。
或者說,是廖鈺山和女皇的。
十一年前,廖鈺山初入仕途,女皇剛剛自立為帝。女皇需要大量人手,廖鈺山亦懷揣著一腔赤誠抱負,想要大展拳腳,報效社稷。很自然地,廖鈺山加入玄梟衛。不久之後,女皇決定遷都洛陽,放棄李唐勢力過於深厚的長安。廖鈺山作為女皇的“眼睛”被留在舊都,替女皇看長安萬象。
那時,他嫉惡如仇,剛正不阿,有任何他覺得不對的事,都會立刻上報。他堅信著善惡分明,因果報應,行惡者一定會得到懲罰。
天授二年,一場春瘟席卷長安,嚴精誠給權貴送了大量錢財,以此哄抬長安藥價,聯手權貴賺百姓的血汗錢。廖鈺山自然看不慣這種事,他立刻寫密信給洛陽,請求女皇平息混亂,同時堅決地表態,抨擊以嚴精誠為首的奸商。
廖鈺山從來沒有想過女皇會拋下他們不管,所以指責嚴精誠時毫無顧忌,甚至好幾封彈劾直指嚴背後的貴族。廖鈺山的行為自然得罪了許多人,包括京兆府的同僚。當時的京兆尹打壓廖鈺山,同僚們也冷嘲熱諷,公然刁難他。
這些廖鈺山都能忍受,但完全沒想到,那些人竟然故意在他女兒的食物裡動手腳,讓他的女兒感染上瘟疫。
廖鈺山薪水微薄,沒有背景,哪裡買得起長安炒成天價的藥材?他散盡家財為女兒治病,但因為缺乏關鍵藥材,起效寥寥。
那些人故意把他逼到最絕望、最狼狽的姿態,然後嚴精誠得意洋洋出現在他面前,說隻要廖鈺山收回那幾份彈劾的折子,他就免費送給廖鈺山治病的藥草,之後有錢賺時,可以帶廖鈺山一份。
廖鈺山不肯同流合汙,毫不猶豫拒絕了。他一遍又一遍給洛陽發求助密信,可是,洛陽就像聾了一樣,從未給予回復。
後來廖鈺山才知道,嚴精誠“上貢”的貴族中,就包括女皇的子女侄兒。女皇可能是包庇孩子,可能是覺得不值得,可能是朝廷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處理。但無論如何,她為了自己的統治,放棄了長安。
也放棄了無數個像廖鈺山一樣的螺絲釘。
廖鈺山女兒死的那天,長安驚雷轟隆,春雨冰涼刺骨。他抱著女兒,一家又一家敲醫館的門,懇求對方救救他的孩子。可是,沒有人會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浪費錢財,哪怕那是個頗有正義感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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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鈺山求到長安老字號回春堂時,實在體力不濟,狠狠摔了一跤。他不顧積水趕緊爬起來,生怕把女兒摔疼,然而,他卻摸到了女兒冰涼的身體。
她死了,被他這個無能、天真、自以為是的父親,害死了。
後來,廖鈺山見證了許多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他發現痛失親人而無能為力的不隻是他,悲劇,發生在這座城池任何一個角落。
他看到了嚴精誠越來越有錢,甚至大模大樣做起了善事,被人稱為嚴大善人;看宋巖柏的父母兩個老人,跪在年輕的官員腳下,一遍遍求他們再查查兒子的死,最後卻隻能因耗盡盤纏被趕出客棧;他看到了錢益殺死師父,娶了師母,卻在師父墓碑前哭得情深意切,人人皆稱贊他孝順。
多麼可怕,這個世界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些年夜深人靜時,廖鈺山跪在女兒的牌位前,一遍遍思考這個問題。最終,他終於想明白,是因為女皇。
他女兒的死是因為嚴精誠,可是如果不是女皇縱容,哪怕沒有嚴精誠,也會有下一個奸商。嚴精誠是殺人兇器,卻不是劊子手。
宋巖柏、馮掌櫃……那麼多冤案,皆是因此。
十年飲冰,終涼熱血。
聖歷元年,女皇終於想起被她遺忘了十年的長安,聲勢浩大遷回故都。那時廖鈺山已經在多年的貧寒積鬱中染了肺痨,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不甘心。
憑什麼,憑什麼窮人天生被踐踏,憑什麼權貴吸著百姓的血卻還被世人贊美,憑什麼老實人一步退步步退,作惡的人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因此,廖鈺山精心策劃了一場復仇,壓軸戲是女皇。哪怕女皇回京後,陸續將舊玄梟衛成員提拔到要害位置上,給予他們實權、地位和補償,可是,這份認可來得太遲了。
不過,雖然他已經成為京兆尹,但他在女皇心裡不過一個掛名,沒有任何可能接近皇帝,談何刺殺。所以他投奔魏王,想借魏王之手靠近女皇。他為了取信於魏王,仔細翻閱卷宗,挑中了一個挖骨懸案,親手為魏王獻上一個誘捕雙璧的陷阱。
他不知道這個稱號是誰,和這位後輩其實也沒什麼恩怨,但他不關心。他需要魏王的引薦,而這個人曾經得罪過魏王,僅此而已。
查挖骨案時,廖鈺山知道岑虎根本不是兇手,但冤案是破不了的,官府不會替沒有權勢的苦主伸冤,所以兇手是真是假並無區別,反正岑虎本來也不是好人,殺了不冤。
廖鈺山不在意真正的兇手是誰,也不在意事情敗露後身敗名裂。他隻一心求死。
然而,他的計劃卻被一個新入仕的少年破壞了。明華章像當年的他一樣,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為了破案徹夜翻看卷宗,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一心向往著所謂正義。
如果早十年廖鈺山遇到明華章,他們會成為知己摯友;如果早五年遇到,他會欣賞這樣的年輕人;可是,現在的他,隻會厭惡。
討好魏王失敗了,但並非沒有收獲。他成功得到了魏王的信任,在他的暗示下,魏王越來越多徵求他的意見,最後完全將燈樓交給了廖鈺山。
廖鈺山博覽群書,精通火藥,他設計的花燈很輕易就徵服了魏王,魏王興致勃勃用他的燈給女皇獻禮。至此,刺殺女皇所需要的外部條件,已全部備妥。
接下來隻需要考慮如何將女皇引出宮。曾經這不是一個問題,因為他早就通過暗示魏王,讓魏王出面,說服女皇花朝節出宮遊玩。民間的風波根本不會影響這些貴族的遊玩興致,所以廖鈺山放心地推進自己的計劃,除了殺女皇外,順便再帶走幾個漏網之魚。
無論是見死不救的楚驥,還是哄抬藥價的嚴精誠,早就該死了。在他的計劃裡,他隻是順手處決幾個渣滓而已,他自己作案再自己破案,隨便找幾個合適的惡人做“兇手”就能翻篇,根本不會鬧起多大水花。不出三天,這些人的死就會像往常一樣,成為卷宗室裡無數灰塵中的一卷。
殺錢益和楚驥與他的預料一樣,無驚無險,順順利利。然而楚驥死後,變數就出現了。
明華裳屢次否決他找出來的兇手,他沒能將罪名栽贓到柳氏身上,反而還被查出了宋巖柏和楚驥的舊案。明華章一邊全城發告示,一邊請羽林軍來介入此案,事態逐漸超出廖鈺山的掌控。
那幾個少年人就像破壞大王,層出不窮地在他計劃中捅出窟窿,廖鈺山隻能被動補救。明華章他們找到了黑虎,廖鈺山去大牢找明華章時,無意被黑虎看到真容。
當年嚴精誠來廖鈺山家裡施壓時,身邊帶著的就是黑虎。廖鈺山怕被黑虎認出來,暴露給明華章,那廖鈺山的計劃就危險了。廖鈺山隻能暗示衙役對黑虎用刑,然後在黑虎的飯菜中動手腳,用硫磺粉毒死黑虎。之後他再暗暗引導,果然,大家都以為是上刑過重,黑虎沒熬過去死了。
雖然這樣做會留下致命把柄,但總好過被人發現。
第三個死的人是嚴精誠。嚴精誠顯然還記得當年的過節,一收到廖鈺山的紙條就忙不迭來赴約,不敢透露給任何人。
曾經嚴精誠敢那樣欺辱廖鈺山,無非是覺得廖鈺山這輩子都隻是個小官吏,根本不可能對嚴精誠造成威脅。沒想到十年之後,廖鈺山突然運氣大爆發,升成了京兆尹。
嚴精誠連忙來討好,在亭子中試圖修復關系。廖鈺山看著他前倨後恭的嘴臉,隻覺得惡心,他贈給嚴精誠一塊刻著“空”字的金牌,嚴精誠以為是什麼暗示,高高興興別在腰上。廖鈺山暗暗冷笑,引燃引線,找了個借口離開。
廖鈺山走後不久,日月亭在他背後爆炸。廖鈺山心裡冷笑,積累了萬貫家財又怎麼樣,嚴精誠這等渣滓,隻配成為一塊塊碎肉,死無葬身之地。
殺上一個人時留下一個人的線索,是他早就確定的計劃。他就是要提前告訴這些罪人,他要來殺他們了,而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但意外的是,明華裳竟然識破了他的謎題,並且在亭子裡發現了日月。廖鈺山害怕他們注意到金牌,日月在上,嚴精誠的屍體攜帶著“空”在下,很輕易就能聯想到女皇。廖鈺山隻能借公務的名義潛入義莊,拿走了嚴精誠身上的金牌。
這無疑破壞了他復仇計劃的完美,廖鈺山如鲠在喉,十分難受。但最讓廖鈺山不舒服的,是明華裳的畫像。
他聽著明華裳描述兇手時,簡直心驚膽戰。裡面每一條都說中了,她甚至當著眾人的面說出兇手身邊沒有兒女。這讓廖鈺山感受到深深的冒犯,以及憤怒。
她算什麼人,憑什麼覺得了解他?廖鈺山聽到了明華裳和謝濟川的談話,她憐憫地說兇手其實不是壞人,隻不過誤入歧途。
誤入歧途,呵,什麼叫歧途呢?他根本就沒有第二條路。
廖鈺山憋屈而憤怒,而這時復仇計劃也受到極大威脅,案件一拖再拖,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再這樣下去,女皇花朝節就不會出宮了,那他所做的一切布置都會白費。
下次機會不知道在多久之後,他可能已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廖鈺山焦躁不安,等他在他們家附近看到明華裳的丫鬟,聽到對方在打探他女兒的事情時,他的理智徹底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