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她洞察人心,很了解兇手是嗎?好,他就讓她看看,貿然窺探黑暗,會付出什麼代價。
他殺了那個丫鬟。像多年前的嚴精誠一樣,通過傷害對方親近的人,來教訓敵人。他要讓明華裳知道,人管好自己就行,別覺得自己很厲害,可以高高在上拯救別人。
廖鈺山穿著京兆尹的衣服,輕而易舉就將招財叫到僻靜偏巷。招財對他毫無防備,知無不言,所以廖鈺山很輕松就捅到了她的要害,一刀殺了她。
那個女孩子似乎很痛,捂著腹部在地上蜷縮,喉嚨被血嗆住,光痛卻喊不出聲來。這早在廖鈺山的預料之中,他當然是故意捅這個地方的。之後廖鈺山冷靜地清理現場,處理血衣,並準備替罪羊。
但他實在不甘心自己完美的復仇計劃染上汙點,若沒有提前預知,那復仇就毫無意義。他忍不住將那塊金牌藏到招財衣服裡,女子飾品多,沒人會懷疑這塊牌子,這樣一來,他的計劃依然是完美的。
他在京兆府待了十一年,太知道官府如何辦案了。而且十年在基層接觸雞零狗碎,他知道很多怪人。這些人離群索居,不受歡迎,如果揭露他們是殺人犯,沒有人會有異議,大家隻會覺得原來如此。
羊半瘋就是其中之一。他將線索引向羊半瘋,將兇器丟到羊半瘋家裡。之後,他蒙著臉,以神靈的身份和羊半瘋說話,引導羊半瘋承認爆炸及殺人都是自己做的。這對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瘋子來說,再容易不過。
如他所願,明華裳病倒了,第二日沒有再出現。沒了明華裳的幹擾,他成功引導眾人找到真兇,飛快了結案件。
之後他進宮稟報,他的壞運氣似乎用完了,事情比他預料的還要順利。女皇沒有懷疑兇手真假,很輕松接受了這個結果,並且要高高興興出宮遊玩。
事態終於回到廖鈺山計劃的軌道上,但廖鈺山並不覺得開心。你看,當權者就是這樣,哪怕外界天崩地裂,洪水滔天,依然不會影響他們遊玩的興致。
她該死。廖鈺山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信念。
花朝節行程出乎意料的順利,他防備的狀況都沒有發生。廖鈺山看著花神燈駛來,感受到久違的寧靜。
他想到女兒死亡那天,也在這樣一個春日。這麼多年了,他這個做父親的,終於為女兒做了一件事。
廖鈺山平靜等待著死亡降臨,但在最後關頭,那對兄妹又出現了,不由分說攪亂了他的計劃。廖鈺山想到當時的情景,氣得眼睛通紅,怒吼道:“明明隻差一步!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和我作對!”
明華章聽到廖鈺山的話,默然看著他,眼中帶上了憐憫。廖鈺山被這樣的目光激怒了,憤恨道:“你們投了個好胎,一帆風順,無憂無慮,當然能高高在上地無視別人的苦難。可是我告訴你們,你們為的根本不是正義,而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卻冠以正義的名義。你們,亦不過是那些權貴的鬣狗而已。”
廖鈺山偏激尖銳,看起來完全不知錯,明華章心裡十分失望。這樣一個人,何必和他爭辯,他認為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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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章正打算離開,卻聽到身旁的明華裳突然開口:“別的暫且不論,你說我們兩人因為出生在公府,就一帆風順,不知苦難,我不敢苟同。你隻看到你經歷的痛苦,可是你焉知,被你殺掉那些人,他們經歷的苦難就比你少呢?”
廖鈺山一愣,正要嗤笑,被明華裳冷著臉壓住:“麻煩等我說完。你因為貧困潦倒,妻離子散,就覺得人間不公,不如拉所有人毀滅。可是,世上有很多人比你活得更苦,卻依然樂觀努力地活著。你殺掉的那個女子叫招財,她小時候連飯都吃不飽,才七歲就被父母賣掉,在大戶人家為奴為婢。和她的經歷比起來,你在官府裡鬱鬱不得志,算得了什麼?她甚至連官府的門都不配進。”
“可是,她依然是一個快樂善良的姑娘,平時沒有抱怨過一句,一心一意對身邊人好。她沒有自己的錢財,沒有自己的家人,連戀愛成家、生兒育女都不曾體驗過,就被你殺掉了。廖大人,我問你,你殺她的原因是什麼?她和你有深仇大恨嗎?”
廖鈺山沉默,說不出話來,明華章默默握緊了明華裳的手。明華裳忍住眼底的淚,繼續說道:“沒有。廖大人,在我看來,你就是一個懦夫,自己過得不好就去傷害更弱的人,卻一點都不敢去改變這個世界。世上確實有人比你活得好,但不如你的人亦有很多。那些背負著艱辛也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那些朝不保夕卻依然熱愛生命的人,你有什麼資格,剝奪他們的未來?”
廖鈺山諷刺地扯了下嘴角,聲音嘶啞沉悶:“改變世界?”
顯然,他不相信。明華裳也知道這些話說出來實在太天真,隻會像蚍蜉撼樹一樣惹人恥笑。但明華裳還是說道:“世界不好,就去改變世界,破壞解決不了任何事情。你改變不了,就去交給你的後代,一輩輩傳承下去,愚公終能移山。”
明華裳說完,最後看了廖鈺山一眼,轉身離開。她大病一場,眼下還有灰青,整個人其實憔悴又虛弱。但她走在黑壓壓的牢房間,卻無端讓人覺得可畏,仿佛世間任何事情,都無法打倒她。
明華章靜靜望著她的背影,他回頭掃向廖鈺山,廖鈺山已完全呆住了。明華章其實有很多證據來反駁廖鈺山,比如他的國恨家仇,比如明華裳和蘇雨霽的遭遇,然而話到嘴邊,他又覺得說出來毫無意義。
人生是自己的,願意和命運搏鬥的人才會走到最後。而搏鬥的過程和結果,與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明華章最後什麼都沒對廖鈺山說,而是快步追上明華裳。雖然這條路隻能自己走,但如果有另一個人攜手並進,他彷徨的時候她及時叫醒他,她痛苦的時候他陪在她身邊,命運這頭怪獸,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
明華章很快追上明華裳,兩人一起走出暗牢,踏入外界浩浩蕩蕩的陽光中。明華裳驟然從黑暗進入光明,眼睛被刺痛,她伸手遮住太陽,卻不肯閉上眼睛。
人類的本能反應真是有趣,遇到黑第一反應是遠離,遇到光卻是調整、適應,以期盡快融入。
明華裳想,活著,是一件多麼神聖的事,值得種子不管懸崖峭壁,找到機會就發芽,值得飛禽走獸為了食物殊死搏鬥。
生命燦若夏花,向死而生。
所以,她也要熱烈地、認真地活著,哪怕這世上的惡永無盡頭,哪怕靠近深淵就會被黑暗報復,哪怕她得到的和失去的完全失衡。
那又如何。
她永遠與黑暗為敵,就算她倒下了,背後還有千千萬萬執火之人。愚公移山,吾輩就算身死,正義和光明永遠不滅。
明華章停在她身側,抬手為她擋住陽光,靜靜等著她。明華裳眼角沁出生理淚水,她在朦朧的光暈盡頭,看到了明華章。
他對她微微一笑,溫柔說:“我們回家。”
明華裳眨了眨眼,終於能適應光線。她擦掉眼角的淚,抬頭笑道:“好,我們回家。”
·
聖歷二年,三月不知道初幾,小爺從來不記日期。
剛從平南侯府回來,男人婆嘴上嚷嚷得那麼厲害,但丹書鐵券送到的時候,她竟然哭了!哈哈哈,她哭了!
她擰巴了這麼多年,終於如願了。不像小爺我,天生命好,想要什麼就來什麼。
過兩天要去雍王府吃明華章的席,不對,現在應該叫他李華章了。
他竟然不是鎮國公親生兒子,而是章懷太子的遺腹子,稀奇的是聖人竟然沒追究為什麼,隻讓明華章從鎮國公府搬出去,給他賜了座雍王府。我爹聽到好久沒說話,然後莫名其妙說這個封號好,等了這麼多年,太子和太平殿下終於苦盡甘來了。
我也不曉得“雍”這個封號哪裡好,筆畫那麼多,光寫就要寫好久。但我爹非要讓我和明華章套近乎,哼,這麼大的事,他竟然不告訴我,一定是不把我當兄弟!我才不要和他繼續做兄弟,除非他請我大吃一頓。
好像還有點什麼事,但我忘了。算了,就這樣。
天下無敵第一帥江陵,寫於長安,我家。
——第五案《帝國落日》完。
第152章 家事
日光融融,春深似海,娘子們都換上輕薄鮮亮的春衫,走在花園中翩若蝴蝶。明華裳穿著一身皓色長裙,上系淺藍色半襦,臂挽鵝黃色披帛,帶著丫鬟穿過重重回廊。
兩旁掃地的丫鬟看到她,紛紛行禮:“二娘子。”
明華裳淺淺頷首,問:“祖母起了嗎?”
“老夫人卯時就起了,正由二夫人、三夫人陪著用膳。”
明華裳道謝,走入房門。如意連忙上前替她掀開門簾,明華裳邁步時,隱約聽到後面小丫頭們刻意壓低又按捺不住的嘀咕聲。
明華裳沒聽清,但內容並不難猜,無非是這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龍鳳胎調換一事。
花朝節過後,女皇論功行賞,有人被治了失察罪革職,也有人一飛衝天。明華裳因為識破兇手詭計,並在花朝節及時趕到,救下眾多皇親國戚,成了被全京城羨慕的幸運兒之一。
半個月前,兩封聖旨同時送到鎮國公府。據說聖旨是上官婉兒起草的,隨著宮裡的賞賜浩浩蕩蕩被送到鎮國公府,東宮、相王、太平公主等人也添了謝禮。明華裳跪在歷來隻有紅白喜事、盛大典禮才能開的公府正堂裡,在全府主僕的視線中領賞,接旨。
明家人跪了滿地,神色各異。鎮國公感慨中難掩心酸,二房、三房又妒又羨,而明老夫人臉上五味雜陳。
鎮國公府以前不是沒立過功,但值得皇帝專門寫聖旨褒獎的唯有這一次,而且,主人公還是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