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任遙總說江陵傻,但謝濟川知道,江陵遠比他表現出來的有腦子多了。剛才那句話就是江陵感覺到什麼,故意說給謝濟川聽。
其實謝濟川自己也感覺到了,他一直敵視李華章對明華裳的感情,前期是怕李華章感情用事壞了大計,後期是因為不為人知的嫉妒。
曾經謝濟川傲慢地覺得明華裳不過又一個美麗但無趣的閨閣千金,但是她頻頻超乎他的預料,她知道謝濟川聰明,但不崇拜他,也不順從他,好幾次反駁謝濟川的定論,並證明他是錯的。
這是第一個讓謝濟川覺得無法掌控的女人,他對這個女子生出好奇和探究,最終成了好感。他其實察覺到自己喜歡明華裳,但他不相信愛情可以長久,與其最後一地雞毛,不如讓花朵停留在最美麗的時候。
所以他不去行動,放任這片刻的悸動平息,直到他看到另一個男人當眾對她說,我非你不娶。
那一瞬間他憤怒、不爽、後悔,或許還夾雜著對自己的厭惡。在蝴蝶離開他的那一天,他終於意識到,他對她並不是片刻的悸動。
他堅信人之初性本惡,而明華裳卻發自內心踐行真善美;他總是用奚落掩飾內心,明華裳卻從不吝於向身邊人表達贊美;他情緣淺淡,和任何人都無法深交,但明華裳卻擁有編織愛的能力,在愛中長大,也敢於去愛人。
她是他不願意承認,卻十分向往的另一半自我。
其實江陵說得對,他對李華章的惡意斷言是很不負責的。究根結底,是謝濟川氣自己無能,遷怒給了李華章。
謝濟川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長久的愛,所以總是預想別人會先一步離開,為此他做出種種防備,不願意過多付出,最終,他實現了他害怕的每一件事。
繁花落去,轉瞬成空,確實沒有人會長久地陪伴他。
謝濟川忽然覺得陽光很刺眼,他伸手覆住眼睛,街上的聲音像隔著一層膜,晃晃悠悠灌入他的耳朵。
女兒纏著父母買糖人,老人數落自己不成器的兒子,噠噠的馬蹄聲點綴著江陵和任遙的笑鬧,離他越來越遠。
原地隻餘他一人。
·
大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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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聽完李華章的話,默然片刻,問:“你入宮,就是為了這件事?”
“是。”李華章筆直站在殿下,目光清明堅定,拱手道,“請陛下賜婚。”
女皇似乎輕輕笑了下,說:“你說的是請賜婚,卻沒有說請成全。若朕不同意,你待如何?”
李華章眸光漆黑,微微垂著落在地磚上,平靜說:“我和心愛之人成婚,當然希望能得到長輩祝福,若陛下不祝福,臣亦不奢求。但我對她的心意,絕不會改變。”
女皇淡淡說:“婚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光有心意有什麼用?”
“臣生父生母已逝,婚姻大事足以自己決定。何況,就算生父在此,我也會當著他的面說,我想娶心愛之人,至於他同不同意,無關緊要。”
女皇呵了一聲,加重了語氣道:“你還真是膽大包天,任性妄為。若他不同意,封號和那個女子隻能二選其一,你也要一意孤行?”
“若隻有如此才能和心愛之人相守,那恕臣不孝。”李華章垂著眼睛,說,“我救陛下不是為了雍王封號,孝順父母也不是為了家族供養,同樣,我想娶她,也無關名利外在,隻是發乎本心。我來請陛下賜婚,隻是想給她一個完美的俗世禮節,好叫她的父母親人安心,至於禮法本身,我並不在意。如果禮部不出具文書,那我就自己舉辦婚禮,若不能舉辦婚禮,那我就將她接到身邊,或者我去她身邊。無論在世人眼裡我們是兄妹還是夫妻都無妨,反正在我心裡,她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女皇聽後不言,李華章俯首站在階下,同樣不動。僵持了片刻後,女皇嘆息:“回去吧。”
李華章按規矩行了禮,轉身朝外走去,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太平公主匆匆趕到宮裡,正好看到這一幕。她邁入大殿,遲疑道:“阿娘,二郎說什麼了,怎麼出去了?”
“求賜婚。”女皇喟嘆,意味不明道,“孩子大了呀。”
太平公主小心揣測女皇臉色,問:“那您的意思是……”
“他都說出不在乎俗世禮法,若宮裡不同意就在女方家住一輩子了,我還能怎麼辦?”女皇嘆息,無力地揮揮手,道,“皇家丟不起這個臉。隨他吧。”
如果是別的郎君,這樣說或許是要挾長輩,但對於李華章,女皇相信他幹得出來。人一旦老了,就總想息事寧人,他是李賢唯一的孩子,他若是喜歡,就隨他去吧。
隻不過,明華裳這個棋子算是廢了,以後,不能給她再安排重要任務了。
太平公主本是進宮阻止李華章的,沒想到女皇竟然同意了。太平公主伴君多年,很快就察覺出來,女皇其實很欣賞李華章的選擇。
赤誠熱烈、非卿不可的感情,若太平公主再年輕些,她也會很向往。
可惜,現在的李令月已不再喜歡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了。太平公主面上微笑,心裡飛快斟酌利弊。
女皇已經同意,那她準備好的話就不能說了。太平公主眼珠微不可查轉了一圈,一開口變成了截然相反的笑意:“人不輕狂枉少年,難得他這麼喜歡一個女娘。我們堂堂皇家,不必在乎女方的家資地位,就讓他由著性子去吧。”
女皇淡淡應了一聲,面上沒有太大反應,但不反對,本身就是表態了。太平公主臉上在笑,心裡卻不無凝重。
不妙,最有價值的李華章正妻之位,就這樣廢掉了。真是浪費,看來,剩下的牌她要重新排布了。
第162章 神龍
距離狩獵結束沒多久,明華裳還沒來得及擬邀請蘇行止的帖子,宮裡就傳來了賜婚聖旨。
鎮國公府所有人,包括明華裳自己,都驚得一咯噔。
傳旨太監走後,明華裳看著手中蓋滿了禮部印章的聖旨,再想想躺在自己桌上、至今都沒有寫完的帖子,忍不住喃喃自語:“這就是我考不上進士的原因嗎?”
鹹魚還在拖拉,而卷王已經搞定了聖旨流程。李華章的行動力未免太嚇人了。
而另一個隱性卷王明雨霽已經拿來月歷,開始挑選良辰吉日了。她瞧見明華裳呆呆站在原地不動,嫌棄道:“愣著幹什麼,快來看日子。八月十七、十月初二、十一月廿一都是宜婚嫁的好日子,你覺得呢?”
明華裳也不知道才剛剛賜婚,怎麼就到了挑選日子這一步,看明雨霽的樣子,仿佛下一刻她就要出嫁了。明華裳走到榻邊坐下,猶豫了片刻,說:“還不急。我想多陪你和父親幾天。”
明雨霽頭也不抬,說:“這又不影響。婚嫁這麼大的事,早些定下時間,其他事情才好安排。”
明華裳默然一會,笑著按住明雨霽的手,說:“等明年吧。我想在一個有陽光和花香的日子出嫁,今年的吉日都在秋冬,太冷了。”
鎮國公對此深表同意,立刻道:“裳裳說的有道理,這種事不用急。”
明雨霽怔住,抬眸看向明華裳。明華裳依然笑著,目光澄澈溫柔。明雨霽卻仿佛明白了什麼,默默合上了月歷,說:“好。”
婚禮應該充盈著快樂和希望,而不像現在,暗流湧動,風雨飄搖,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政變。如果政變成功,他們會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婚禮,如果政變失敗,他們一家人都在一起,大可去九泉之下再辦。
鎮國公看著這一幕,忽然感慨萬千。
今日的陽光,莫名讓他聯想起永徽三十二年的夏天。那一年也像現在一樣,天氣熱得很早,一整個夏天都是燦爛的晴日,誰都不會料到,一場母子相爭的慘劇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顛覆所有人的大唐。
明華裳和李華章什麼都沒有說,但鎮國公能感覺到,今年的夏和當年一樣,晴空之上有雷雲攢動。
區別在於,上一次他們一無所覺,僥幸地期待天後回心轉意,而這一次,他們的孩子們選擇主動出擊。
如果當年,他沒有顧忌這是太子的家事,對天後和太子的紛爭選擇避而不言,而是主動勸太子鏟除天後,是不是結局會不一樣?
然而鎮國公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了。因為命運是一條首尾相銜的蛇,當年的他不會有如此罔顧人倫的想法,若他能說出這般狠決之語,他就不會成為章懷太子的親信,更不會被太子臨終託孤。
仿佛一切都是注定的。難道,是上天命定章懷太子要死嗎?
鎮國公陷入空茫中,忽然被一陣襲擊驚醒,他下意識抓住,發現是窗外的薔薇花落了。他微微怔忪,聽到屋外鳥雀聲嘰嘰喳喳,他的兩個女兒坐在陽光中,爭論今天中午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