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突然傳來說話聲,明華裳和明雨霽吃了一驚,紛紛從榻上站起來:“阿父?”
何止鎮國公,李華章也從屋外走進來了。她們剛才說得投入,竟沒注意到外面來了人,已不知聽了多久。
李華章神情有些尷尬,無奈解釋道:“我並非有意偷聽你們姐妹闲話,但國公不讓我提醒,唐突了。”
明華裳哼了一聲,沒好氣將自己的繡品和畫稿收好,譴責道:“我就知道這種缺德的事一定是阿父提議的。知不知道女孩子的談話是秘密?”
鎮國公聽了大聲喊冤:“我做了什麼,怎麼缺德事都是我的?裳裳,你這還沒出嫁,就已經胳膊肘往外拐了?”
明華裳不甘示弱回嗆:“二兄又不是外人。”
李華章沒想到因為自己一句話讓父女兩人吵起來了,他忙打圓場:“都是我不好,怪我意志不堅,該攔時沒攔,該提醒時沒提醒,現在有事後推脫責任之嫌。望國公和裳裳原諒我思慮不周。”
李華章認錯態度實在太好,哪怕明雨霽有心挑刺都挑不出什麼。明雨霽也微微抬高了聲音道:“行了,你們多大人了還吵架,讓人看了笑話。都少說兩句吧。”
明雨霽一開腔,明華裳和鎮國公都不敢造作了,各自見好就收。
李華章到來後,丫鬟搬來座椅,幾人各自落座。鎮國公坐在榻上,看向案幾上的針線簍,問:“裳裳繡的花呢,怎麼收起來了?”
“才不要給你看。”明華裳一把將針線簍抱過,噔噔跑到隔扇後,將竹簍藏好。李華章看到失笑,說:“隻要是你繡的,無論什麼,都是最好的。不用藏那麼深,小心一會找不到了。”
明華裳埋好自己精心準備的“驚喜”後,走回廳堂,很自然地坐在李華章身邊:“既然是禮物,哪能提前讓你們看到?你們兩個真煩人,誰讓你們偷聽的!”
李華章連聲賠禮,脾氣好得不可思議。明雨霽卻注意到明華裳回來時選擇最靠近李華章的座位,說話時身體也下意識往他那邊靠,不知道他們兩人是不是有意的,但在旁人看來,他們真的在打情罵俏。
愛無需言說,每一個細節都在表露心意。
鎮國公低低咳嗽一聲,明華裳茫然又無辜地回頭,認真問:“阿父,你嗓子又不舒服嗎?”
李華章微微挑眉,意識到從前的父親、未來的嶽父微妙的不悅了,笑著道:“按理未婚夫妻婚前不得見面,今日貿然造訪,多有失禮,還請國公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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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雨霽坐在羅漢床另一邊,喝了口茶,悠然看戲。男人真是一種虛榮而好懂的生物,一個年過不惑,還像小孩子一樣吃醋,另一個知道不好,但堅決不改。
果然,李華章把話挑明後,鎮國公也不好再發作了。他嘆了聲,忽然正色道:“這裡沒有外人,我也不和你們說那些虛的,我前半生為朝堂而活,轉眼二十年倥傯而過,後半生已所剩無幾。我別無所求,那些規矩、禮法我都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明家、怎麼看明家無關緊要,你們好好的,勿要走我的老路,才是最重要的。”
李華章聽出了鎮國公言外之意,也正了神色,說道:“國公放心,如今大唐已復,山河無恙,我心願已了,餘生家事便是最重要的。我絕不會為了旁人,辜負身邊人。”
鎮國公聽到這裡就安心了。李華章在反周復唐中立了大功,奈何人心難克,李家終究還是走向分崩離析這一步。鎮國公怕李華章想不開,過度執著朝堂之事,重蹈他當年覆轍。
幸好,他親手養大的郎君比他通透,也比他有擔當。鎮國公嘆息道:“你自己想清楚就好。這不是你的錯,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世上的事是一個圈,努力一輩子,到頭來卻發現回到了原點。不如看開些,好好陪家人才是最實在的。”
李華章應是。他被皇帝從京兆府架空到光祿寺後,旁人見了他都義憤填膺、唏噓不已,其實李華章本人倒還好。
正如他和韓頡說的,推李顯做皇帝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最優解,既然他已經做出選擇,自然也預料到如今的場面。
政變沒有流無謂的血,大唐順利復國,他的朋友、親人、愛人都好好活著,已經是他夢想中的日子了。何況再有一個月裳裳就要嫁給他,他怎麼敢不知足?
明華裳聽到,在家人面前毫不避諱地握住李華章的手,鄭重道:“不用擔心,二兄,你還有我呢。”
李華章飛快瞥了鎮國公一眼,想握緊明華裳的手又不敢,隻能克制地反握她的手指,道:“我知道。”
正因他知道裳裳會在他身邊,不會因為外物離開他,他才絲毫不在意血緣親人的猜忌、背叛。
他已經得到了天底下最珍貴的明珠,何須在意路邊的螢火呢?
他們兩人眉宇舒展,語氣從容,對望時眼中仿佛隻有彼此,看得出來完全不在意雍王府遭遇的不公,發自真心期待即將到來的婚禮。這份誠摯,連鎮國公、明雨霽看著都動容了。
明雨霽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們兩人一定能如願以償,長相廝守。”
這類祝福李華章最近已聽過太多,但他還是鄭重看著明雨霽,認真道謝:“多謝大姐。”
明雨霽抬手,道:“不用叫我姐姐,我當不起。既然二娘不拿你當外人,那我就直說了吧。二娘下個月就要出嫁,嫁妝裡不能沒有家具,估計我不會成婚,紅木家具留給我浪費了,還是搬回去給二娘做陪嫁吧。本身,這些就是為你搜集的嫁妝。”
明雨霽剛回府時,因為一時找不到配套的家具,明華裳從自己嫁妝裡挪出來許多。明雨霽心想自己用什麼都成,不能拆了鎮國公府原本給明華裳準備的嫁妝。
女子出嫁時,娘家會為女兒準備一整套家具,從洗三的輿盆到死亡時的床榻都有,隱喻女子一生要用的器具都是娘家的,來支撐女子在夫家的尊嚴。
這自然是一種象徵,沒有哪個女人的尊嚴靠一套家具來給,但這終究是婚俗。尤其明華裳要嫁的是皇家,更不能短了志氣。
明華裳婚嫁顯然比明雨霽自用重要,她可以將就一陣,日後遇到合適的慢慢補。
“不行。”明華裳立刻說,“母親準備這些木器時,心裡想的是我們。這是我們共有的,一人一半,誰都不許多拿。”
“你先出嫁,難得能嫁給真心喜歡的人,自然先緊著你。”
“難道你住在家裡,就不是真心的了嗎?”明華裳堅持道,“無論你成不成婚,母親為你準備的嫁妝,都該是你的。若你強行塞給我,我就要生氣了。”
李華章當然不在乎嫁妝這種事,見狀他也勸道:“是啊,雍王府一應用具都有,如果裳裳用著不習慣,我們日後再換就是,怎麼能煩擾大娘子?”
鎮國公當然不能坐視大女兒將自己屋裡的家具搬出來,也滿口說讓明雨霽繼續用,嫁妝再置辦新的。明雨霽聽著他們的話,心中湧上淡淡的感動,但也覺得無奈。
鎮國公說得輕松,仿佛上好的紅木是什麼玩具,花錢就能立刻買一套。無論好木頭還是好工藝,都是要用時間打磨的。如今距離明華裳出嫁隻剩一個月,置辦一套合心意的家具,談何容易。
明華裳和李華章知道行情,一致說不必講究。明雨霽很欣慰李華章體貼娘家,但是,她不能當真讓妹妹帶著不齊全的家具嫁去雍王府。
明雨霽悠悠嘆了聲,心想接下來少不得要多跑幾個地方,務必替她將東西湊全了。別的娘子有的牌面,明華裳也不能少。
第167章 安樂
東市。
遺風軒專做貴族生意,明雨霽剛剛下車,掌櫃已迎上來,殷勤招待:“明大娘子安,快裡面請。”
明雨霽簡單應了聲,快步走向店內,道:“我聽說你們店最近新來了一批紫檀木,我要的畫案打好了嗎?”
掌櫃笑容微滯,隨即笑道:“還沒有。明大娘子您再等等,好的木頭要慢慢打磨,工期沒那麼快。”
“我已在你們這裡等了半年了,再等下去,婚期就趕不上了。”明雨霽說著,看到店小二從後面搬出來一套案臺,正是她要的樣式。明雨霽咦了聲,說:“這不是已經做好了嗎?”
掌櫃尷尬,忙給店小二使眼色:“明大娘子,您認錯了,這是安樂公主府訂的。”
明雨霽霎間明白了,她臉色冷下來,涼涼注視著掌櫃道:“掌櫃開門做生意,做什麼,和誰做,我不該置喙。但凡事都有先來後到,這個畫案是我訂的,就算掌櫃的要緊著貴客,但畫案上的花紋、鈿螺和我給的圖紙一模一樣。掌櫃的,這也是碰巧了?”
明華裳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難得她喜歡畫畫,明雨霽為她定制了一張畫案,從木材、形制、工藝到裝飾用的鈿螺,都由明雨霽親手挑選。明雨霽在這張案幾上花了很多心思,所以她非常確定,遺風軒搬出來的這張,正是她訂做的。
花了心意和普通制式的家具自然不一樣,這張畫案造型古樸但細節處精微,雅致大方,頗有禪意,安樂公主府的人一眼就相中了。
安樂公主可是長安的紅人,遺風軒的掌櫃為了討好安樂公主,便將客人定制的案幾送出去做人情,還試圖騙明雨霽沒做好。
要不是今日正好撞上了,明雨霽還真要被他們蒙騙過去。
掌櫃被當面拆穿,十分尷尬。但他很快就恢復平靜,坦然道:“對不住明大娘子,但安樂公主喜歡,小的也不能讓公主掃興,望娘子體諒。您再稍微等等,小的這就讓工匠加緊做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