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隻是她這個被廢掉的皇帝,想為大周百姓再做最後一件事吧。
玄梟衛是她親手建立起來的暗網,集刺探、監視、謀殺於一體,正是如此,她才知道這股力量如果失控會有多可怕。有她在,可以震懾下面的臣子,但若她不在了,難保韓頡不會生二心。
至於太平和相王更不用說。太平的野心早就被養大了,若將玄梟衛交到太平手裡,她定然欣喜若狂,到時候她聯合內外興風作浪,皇位上無論坐誰都不會安穩,而太平自己的能力,又不足以做皇帝。
相王是皇位繼承人,憑李顯那個德行,這皇位他坐不久,到時候大唐還得靠相王來傳承。讓一個皇帝繼位太順利,不是好事,但又不能真放任他不管。所以,玄梟衛這柄殺器,得交到一個才能足以為皇帝保駕護航,卻品德高潔,不會對皇位生異心的人手中。
這個人她挑來選去,最合適的就是李華章。若發生最壞的情況,李華章起了爭皇位的心思,結果也不至於太糟。至少她為天下挑選了一個有才的皇帝。
至於為什麼當著明華裳的面,不妨理解為這塊令牌是同時傳給他們兩人的。李華章太剛正了,需知強極則辱,過剛易折,做個普通人就算了,身處漩渦最中心,這種性子很容易自取滅亡。
人要像水,既能變成萬丈堅冰之硬,也要能變成潺潺溪流之柔,忍一切之不能忍。李華章不夠柔和,也不夠心狠,像一柄開刃的劍,鋼太精粹了,反而容易折斷。
他需要一柄刀鞘保護他,提醒他,或者銷毀他。明華裳,可以成為保護他的另一半,也可以成為毀滅他的必殺技。
太上皇沒有回答,淡淡道:“大唐也好,大周也好,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李家的天下。希望你能信守承諾,一生在暗處守護大唐,不求聞達,不問生死。”
李華章和明華裳都安靜下來。太上皇偏頭咳嗽了一會,精疲力竭靠在枕上,手指慢慢放松:“我死後,省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後,與高宗合葬。赦免王皇後、蕭淑妃,及牽扯在李賢謀反案中的罪臣族人。我這一生最不耐煩別人評價,死後,也不必寫墓志銘。隻留一塊無字碑,是非功過,俱由後人評說罷。”
“你拿著令牌,速去益州找韓頡。我之前給他下了密令,這病來得太急,我來不及給他發取消行動的命令了。他若聽到我病逝,定會起事,你速去益州,傳我口諭,讓他停止一切行動,日後,聽從虎符號令。”
太上皇的手深深垂落在榻上,她費力說完最後一句話,像是累極,頭深深落下。李華章手心緊緊攥著令牌,玄鐵打造的虎符,幾乎都將他的手硌疼了。明華裳默默覆住李華章的手背,李華章終於無奈地閉上眼睛,深深叩首,給榻上的人行禮。
明華裳也默默嘆了聲,抬手下拜,給這位帝王送行。
這時候宮人才發現不對,仙居殿混亂起來。沒一會,驛馬從上陽宮出發,飛快奔向長安。
“急報,太上皇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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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官頂著嚴寒勁風在官道上疾馳時,此刻太極宮內,暗香浮動,暖如春日。皇帝正在看各州刺史的請安折子,忽然一雙手從背後蒙住他的眼睛,嬌聲道:“聖人,你猜我是誰?”
皇帝哈哈大笑:“安樂,別鬧了。”
安樂公主被猜出來,她努了努嘴,卻並沒有放下手,撒嬌道:“我不管,反正算我贏了,你要給我禮物。”
對於千嬌百寵的小女兒,皇帝自然從不吝嗇封賞,他大方道:“自然,你想要什麼,隨便提。”
安樂公主露出得逞的笑容,依然佯裝天真,撒嬌道:“我還沒想好嘛。你先在這張白紙上蓋玉璽,我回去慢慢想。”
涉及帝璽,皇帝的神情鄭重起來。他不再陪女兒玩鬧,輕輕一推就撥開了安樂公主的手。他低頭,看到了擺在自己面前的折子。
並不是安樂所說的白紙,上面寫了字,並且是廢黜太子,改立安樂公主為太女,堪稱大逆不道的字。
安樂公主見沒騙到皇帝在折子上蓋玉璽,也不裝了,抱著皇帝的胳膊撒嬌:“阿父,我想當太女,憑什麼李重俊那個庶子當得,我就當不得?你廢了他,由我來做太女好了,我以後肯定會好好孝順你和阿娘的。”
皇帝嘆氣,拿最寵愛的小女兒實在沒辦法:“裹兒,換件其他的賞賜。除了此事,你要什麼朕都能應允。”
安樂公主見磨不下來,隻能不情不願道:“好吧。那我要立我的門客做宰相。”
皇帝聽到安樂張口就要幹涉三品大員的冊立,心生猶豫。但他剛才拒絕了女兒的要求,安樂公主一耷拉臉,皇帝就不忍心了,忙道:“好好好,都由你。你想推薦門客做官,就好好栽培人才,莫要和那群不三不四的人廝混了。”
皇帝口中不三不四的人,自然是指安樂公主的面首們。安樂公主撇撇嘴,並不放在心上,隨口敷衍:“我知道了。”
皇帝和安樂公主闲話許久,這時殿外匆匆跑來一個太監,面色十分倉皇:“聖人,有急報。”
皇帝見狀,就打發安樂公主下去。安樂公主很不忿皇帝支開她,她是未來的太女,有什麼急事她聽不得?她走出大殿,越想越生氣,腳步一轉往韋皇後的宮殿走去。
窗外寒風呼嘯,燭光劇烈地晃動了一陣。李重俊聽著太監的稟報,手指緊緊掐入憑軾中。
等傳信太監出去後,幕僚肅容朝李重俊拱了拱手,道:“太子殿下,韋後和安樂公主已生廢您之心,今日她們騙聖人不成,改日定會再生詭計。如今多事之秋,皇後和梁王相從甚密,太上皇在這個關頭駕崩,武家勢力將悉數落入梁王手中。您若是再不行動,等皇後和梁王聯手,您就是下一個章懷太子啊。”
李重俊如何不懂呢?他站起身,在殿中來回踱步,說不出的焦灼:“可是,阿父和我不親厚,一昧偏寵安樂,皇後大肆拉攏梁王,朝中一半人都是梁王的人手。僅憑我一人,如何與他們爭?”
幕僚湊近,伸手比了一個砍頭的動作,壓低聲音道:“殿下,先下手為強。太上皇已逝,梁王再無靠山,隻要殺了他們父子,梁王府和安樂公主的勢力就樹倒猢狲散了。到時,還有誰能再威脅您的太子之位?”
第176章 兵變
太上皇病情加重得十分突兀,不光宮裡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連太上皇自己的計劃也被打亂了。
李華章拿到玄梟衛的虎符後,趕緊安排太上皇的後事。他知道太上皇病逝的消息瞞不住,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傳到韓頡耳朵裡。韓頡遠在益州,突然接到太上皇的死訊,定會懷疑太上皇遭遇不測,李華章得趕快去益州,告訴韓頡太上皇的遺命,以免韓頡興兵造反,釀成大禍。
但太上皇死時,唯有李華章、明華裳在身邊,太極宮的特使很快就趕到上陽宮,話裡話外試探太上皇死前說了什麼。李華章隱去玄梟衛的那一段,剩下的都如實相告,奈何欽差太監將信將疑,隨後太平公主、相王的人都來了,李華章疲於應付這些人,幹著急卻騰不出身去解決韓頡。
等李華章扶太上皇靈柩回到長安,正式將則天大聖皇帝的喪儀交接給禮部後,已經到了十二月。李華章再也等不下去了,回到長安當天就以守孝之名避居雍王府,謝絕一切訪客,實則和明華裳輕裝從簡,悄悄潛出長安,奔赴益州。
這段時間李華章要應付皇室的人,分身乏術,明華裳就代他掌管玄鐵虎符。她一邊接手長安、洛陽兩都玄梟衛的據點,陸續將關鍵位置換成自己人,另一邊也關注著益州的消息。
然而正如她所料,她給益州發去多份文函,要求益州各據點如實上報狀況,俱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明華裳很快就放棄了。看來如今整個益州都在韓頡的掌控下,除非他們親自去一趟,否則,是無法和益州據點聯絡上的。
李華章將太上皇的喪事安頓好後,明華裳也清點好了人手和行裝,隻待李華章回府就能出發。他們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明華裳怕長安出什麼事,臨行前,她還給明雨霽、謝濟川、江陵、任遙送去口信,委婉地囑咐他們臨近年關,女皇病逝,加之元日藩屬國來朝,會有許多異國使者入京,這種關頭治安易出岔子,讓他們小心行事,多注意兩京動向。
等將一切都安頓好後,明華裳扣上兜帽,和李華章偽裝成商隊,趁著天色將昏,無聲無息離開長安。
等走出雍州地界後,兩人這才撤去偽裝,一路快馬加鞭趕向益州。
益州四周多山,易守難攻,腹地卻是平原,盛產糧食、錦緞和鹽鐵,坐擁眾多人口,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太上皇將這裡作為東山再起的據點,十分明智。然而對於李華章和明華裳這兩個“招安”的外人來說,益州無疑是塊難啃的骨頭。
雪從蒼穹飄落,落到地上就成了水,四周百姓已經習慣了這種陰冷,路上行人如織,叫賣聲此起彼伏,絲毫沒有被雨天影響做生意的熱情。店小二遠遠看到一對璧人從雨中走近,忙迎出去:“郎君娘子,你們回來了!娘子這匹錦買得好,花樣素雅大方,真適合娘子呢。”
店小二說著要替客人撐傘,那位穿著霽青色圓領袍的郎君對他道了聲“多謝”,卻並不把傘給他,而是換了隻手執傘,側身扶著身旁穿湖藍披風的娘子上臺階,低聲提醒道:“小心地滑。”
店小二搓了搓手,有些多餘,幸而那位娘子沒有讓他的話落在地上,笑著道:“多謝店家給我們推薦布莊,蜀繡果然精妙,若非下雨了,我還不舍得回呢。”
這位娘子看著年歲不大,笑起來眉眼彎彎,聲如銀鈴,蜀地連日陰沉的天仿佛都因此放晴了。店小二也笑起來,道:“客官喜歡就好。郎君、娘子是新婚嗎?李錦莊的石榴花紋最出名,多子多福,正適合二位客官呢。”
明華裳有些尷尬,雖說她和李華章成婚也算有一段時間了,但聽到別人祝他們多子多福,她還是沒法淡然。李華章對此倒沒什麼反應,他對著店小二頷首,一如和人討論學問般光風霽月,從容不迫,道:“謝店家吉言。內人被雨淋湿了頭發,有勞店家燒些熱水送到客房。”
店小二忙不迭應下,殷勤地送他們上樓。等關上房門後,明華裳解下被打湿的披風,無語道:“你亂說什麼,我們又不是真來看蜀繡的,你買這些做什麼?”
他們此行偽裝成一隊來益州購置蜀錦的商人,明華裳借著採購的名義在街上明察暗訪,並沒打算真的買,但李華章聽錦緞莊的人介紹過後卻突發奇想,執意買下了一匹錦緞,還正是李錦莊聲名在外的石榴紋。
因為還在給太上皇守孝,李華章挑了匹低調的堇青色錦,然而哪怕如此,上面飽滿豐碩的石榴子也夠彰顯寓意了。明華裳一路尷尬得不行,李華章這個罪魁禍首卻氣定神闲地給手爐裡添了炭,放到明華裳手裡,不慌不忙拉著明華裳坐下:“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
明華裳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們連韓頡的影子都沒摸到,還想著回去呢?”
長安總部有各分舵地圖,他們知道益州哪些地方是玄梟衛據點,包括他們今日去逛的錦市,附近就有玄梟衛聯絡點。
但知道地方並不意味著萬事大吉,各聯絡據點明面上都在開門做生意,他們空知道位置,不知內部人手和運行方式,並不能從根本上動搖韓頡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