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章對此卻很淡定,他仔細為明華裳暖手,說:“韓頡不是蠢貨,我們這幾日扮做客人踩點,我們把地形摸得差不多了,想必韓頡也知道我們來了。躲貓貓的遊戲再玩就沒意思了,接下來不如撕破窗戶紙,邀韓頡出來聊一聊。”
李華章對捅破窗戶紙總是如此熱衷,明華裳默默挑了下眉,道:“你就這麼相信韓頡?”
“當然不信。”李華章說,“所以你先帶著虎符和人手出城,如果明日酉時我還沒出來,那就說明韓頡已生二心,你帶著人趕緊回雍州,調兵圍剿益州。”
明華裳的臉色沉下來:“那你呢?”
“我得去見他。”李華章目帶歉意,卻十分堅定地對明華裳說道,“以我對韓頡的了解,他不是一個是非不分的人,但我得防著最壞情況。如果他不相信太上皇遺詔,甚至對大唐起了反心,我決不能讓你和玄梟衛虎符落在他手裡。但如果,他隻是不知道太上皇最後改變了心意,一心為太上皇復仇,我們也不能冤枉忠臣。”
明華裳問:“你覺得他是忠臣?”
“這世上,有人忠君,有人忠國,無非是求同存異,無愧於心。”李華章望著明華裳眼睛,認真道,“我和他道不同,但是,我想給他一個機會。”
明華裳心裡嘆息,他總是把人想得那麼好,他想給韓頡一個機會,然焉知韓頡是否想做一個忠臣?如今則天皇帝離開人世,再無人能遏制韓頡,韓頡完全可以帶領玄梟衛殘部在益州佔山稱王。現成的權力在手,誰願意急流勇退,低頭聽曾經的下屬領導呢?
現在不挑明,雙方都可以裝聾作啞,如果李華章挑明了問韓頡,那就是逼韓頡表態。韓頡惱羞成怒之下,會不會對李華章不利,甚至抓住李華章威脅朝廷呢?
這些道理李華章不是不懂,但他始終踐行君子懷德,與人為善,他的原則不允許他不分青紅皂白直接給人判死刑。明華裳知道,若她用他們的感情逼迫李華章和她走,李華章不舍得拒絕,可是,那他就不再是李華章了。
明華裳反握住李華章的手,說道:“好,既然你信他,那我也信他。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李華章心裡一驚,矢口否決,“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險。萬一他就是一個不擇手段、野心勃勃的人,你留在城中,豈不危險?”
“那你就不危險嗎?”明華裳執拗地看著他,說,“我陪你一起面對,如果韓頡真有二心,有我在,撤離的時候至少能多一人掩護。我們拉過鉤的,無論是生是死,都在一起。”
李華章嘴唇微動,他對自己可以大義凜然,但面對明華裳,卻總控制不住自己的私心。他看著明華裳清澈堅定的眼神,最終還是敗下陣來。他突然緊緊抱住她,埋在她頸邊,低聲道:“好。”
生同衾,死同穴,無論是生是死,他們都在一起。
明華裳最初想陪李華章一起去見韓頡,兩人商量過後,各退一步,明華裳帶著虎符和人手撤去城門附近,李華章單獨去見韓頡。如果他成功勸降韓頡,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自然是最好的情況;如果韓頡不肯放下屠刀,那他們師徒就隻能兵刃相見,明華裳派人去接應李華章,同時把守著退路,不至於被人瓮中捉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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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章在聯絡點給韓頡留信,約定十四申時蓬萊茶樓相見,兩人都不帶任何侍衛和武器,君子協定,單刀赴會。
很快到了約定的時候,明華裳看著李華章長身玉立,輕輕松松,當真按照協定孤身赴約,忍不住道:“要不你帶幾個人,埋伏在茶樓周圍,萬一有什麼意外,好歹有個照應。”
“不必。”李華章說,“是我發起的邀約,說好了誰都不帶武器和侍從,我自然要以身作則。”
明華裳還是不放心:“可是……”
“裳裳,相信我。”李華章走近,俯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吻,低不可聞在她耳邊說,“人都留給你,虎符也留給你,我帶一塊假的去見他。如果酉時我還沒回來,不要猶豫,立刻帶著人出城。”
明華裳眼眶有些湿,她環臂抱住他脖頸,用力在他唇上親了一口,說:“答應我,安全回來。”
李華章摸了摸她的頭發,深深抱了她一下,就強迫自己放手:“好。”
第一批人已經喬裝成百姓,陸陸續續散布在城門了,明華裳帶著剩下的人走,李華章按照計劃出門。隱藏行蹤是玄梟衛的基礎課,他走出明華裳的藏身點後,在四周闲逛,等確定身後沒有跟蹤之人後,他才往蓬萊茶樓走去。
李華章從不遲到,今日他來的比約定的時間早一刻鍾。他剛踏入茶樓門檻,就意識到周圍有埋伏。
看來,韓頡並沒有遵守君子協議啊。
李華章像沒發現一般,闲庭信步走到包廂坐下,拂袖烹茶。他碾茶、加水的動作行雲流水,不疾不徐,看不出一點緊張。
仿佛現在孤身深入敵營,被眾多暗箭瞄準的人,並不是他。
韓頡也沒想到李華章竟當真單刀赴會,有沒有帶暗器不好說,但茶樓周圍一個埋伏都沒有,韓頡都不知該說他膽大還是該說他傻。韓頡藏在暗處,默默看了一會,對手下說:“你們繼續盯著,我下去會會他。”
手下聽後有些驚訝:“統領,您豈能以身犯險?”
“無妨。”韓頡淡淡說,“他都來了,我若不出現,顯得我怕他們。你們仔細注意茶樓周圍的路,尤其注意一個長相很甜美、看起來毫無攻擊力的女子。如果她出現,立刻放信號彈,關城門。”
“是。”
水沸了一回,李華章加第二遍水的時候,門被人推開了。李華章抬眸瞥了一眼,鎮定自若放下茶瓢:“你來了。水剛沸了第一次,再不來,茶就要老了。”
韓頡在他對面坐下,看著他慢條斯理烹茶,道:“雍王好氣度,這種時候,依然有心情喝茶。”
“這是你教我的,不動聲色,言出必行。”李華章翻開兩個茶盞,用帕子墊著茶壺柄,茶水汩汩注入盞中,“請。”
韓頡看著瓷盞中碧綠色的茶湯,沒有動,慢慢道:“我記得,我從未教過言出必行。隻有那些迂腐的聖賢書,才會這樣說話。”
“不,你教過。”李華章端起一盞茶,他手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地勻稱整齊,按在茶盞上,似乎比瓷器都要名貴。他吹散茶霧,輕輕呷了一口,道:“當年,是你告訴我,不要拿官場那一套對自己的隊友。他們是能幫我殺人的矛,也是關鍵時刻能救我性命的盾,我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家人,但可以放心將後背交給隊友。你教給我的術雖不同,但究其背後的道,亦是言出必行。”
韓頡聽罷靜了一會,慢慢拿起另一杯茶,端在指尖把玩。他嗅了嗅茶霧,由衷贊道:“好茶。你妹妹素來不耐煩侍弄茶,你卻相反,難得。”
他突然提起明華裳,李華章捏著茶盞的手指猛地縮緊,指節都幾乎泛白。他穩住心緒,還是按照自己的步調笑了笑,道:“她並非不耐煩,隻是懶。若煮好了給她,她還是樂意嘗試的。畢竟,有舒服日子不過,誰願意自找麻煩呢?”
韓頡挑眉笑了笑,點頭道:“此言有理。但如果,你們的舒服日子,卻是別人的麻煩,你說,這麻煩,找還是不找?”
兩人你來我往一語雙關,漸漸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李華章緩緩摩挲茶盞,說:“我們頭頂一樣的天,腳踩一樣的地,便有不同,無非是智者樂山,仁者樂水。何至於到非你即我、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韓頡看著他淡淡一笑,輕飄飄道:“大概因為,你姓李,而我隻是一介平民。若非則天陛下,我早在十七年前就會凍死街頭。這條命是武家給我續的,我活著一日,就該向武家報一日的恩。”
“武家?”李華章反問,“你效忠的人,究竟是則天陛下,還是武家?如果你報恩的對象是武家,那則天陛下親自下令恢復皇後尊號,與高宗合葬乾陵,算是半個李家人,剩下的武家人中,魏王已死,那你要報效的對象,就是梁王了?”
韓頡嗤笑一聲,雖然他沒說什麼,但看得出來他十分看不上太上皇那兩個扶不上臺面的侄兒,道:“我這人沒什麼道德觀念,隻知道有恩要報,有仇必殺。至於什麼家國大義,我是一向不懂的。我不信別人說什麼,我隻信我看到了什麼。”
“那你更要聽聽則天陛下的遺詔了。”
李華章放下茶盞,正襟危坐,肅容道,“陛下死前命我給你傳口令,停止一切行動,日後任何調遣,皆聽從虎符號令。”
“虎符?”韓頡眯眼,看著李華章的眼神倏地變了,“你拿到了虎符?”
“是則天陛下傳給我。”李華章知道此刻一定有無數張弓拉滿了,但凡他稍有異動,就會被射成篩子。他無視劍拔弩張的氣氛,依然注視著韓頡,氣定神闲道:“你既然聽令於則天陛下,自然明白陛下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韓頡,我向你允諾,我之前的話依然作數。隻要你放下屠刀,不會有任何人被牽連,每個人都可以開始新的生活。我相信,好好過日子是所有人的期望。家和國,不該成為對立;報恩和道義,也不該對立。”
兩人的談話越來越直白,回旋餘地也越來越小。韓頡冷笑一聲,袖中的手攥緊了刀柄,隨時準備動手:“這麼說,我竟成了壞人。可是,當時隻有你在場,你們李家人最是團結,誰知道是不是你為了讓李家坐穩江山假傳聖旨,甚至,是你殺死了陛下。”
李華章聽到韓頡的回話其實松了一口氣。他最擔心的其實是韓頡自己生了反心,如果這樣,無論他說什麼都沒用。但韓頡懷疑的是太上皇的遺詔,那就說明至少現在,韓頡沒有生出自立的念頭。李華章心如平鏡,因為他問心無愧。
李華章說:“則天陛下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若非她自己想通,僅憑我,有能耐在她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全須全尾拿到虎符嗎?她是個帝王,我恨她殺我親族,卻承認她身為帝王的功績,若非如此,我不會去上陽宮侍疾。如今她已經病逝,她願意以大唐皇後的身份下葬,我們這些晚輩也願意保留她的帝號,以帝王之儀供奉她。如今她已身死,她和李家的恩怨也俱煙消雲散,等再過些年,後人說起她,恐怕根本不會在意她是周朝的帝王還是大唐的帝王。因為她和李唐,早已如手心手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可分。”
李華章看似在擺大道理,其實隱晦地點明了好幾樁利害。首先,在位李家人都是則天女皇的嫡親血脈,反皇帝,就是反女皇;同樣的道理,皇帝也不可能廢去女皇的帝號,因為這樣一來他自己的皇位也得位不正。
隻要後世帝王會繼續供奉則天大聖皇帝,那供奉的到底是周皇還是唐皇,又有什麼區別?再者,女皇生前就已經決定還政於唐,李旦是女皇親自接回來冊為太子的,李華章是女皇親封為雍王的,她被推翻後想政變復國才是不清醒,她真正的政治理念,一直都是傳位李家。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這些話是李華章說出來的。如果李華章沒有去給女皇侍疾,或者侍疾一個月女皇就死了,無論李華章說什麼韓頡都不會聽。但李華章在上陽宮待了六個月,他若真想暗殺女皇,要動手早該動手了,沒必要等六個月;能在一個年老體衰的病人身邊照顧六個月,就算他是裝出來的,也夠了。
韓頡明白,李華章說的話,極有可能真的是女皇臨終前的囑託,別人不好說,李華章的人品他還是相信的。但韓頡作了太久間客,生性多疑,他道:“你如何證明你說的是真話?把虎符給我,如果虎符是真的,我就信你。”
李華章眸光清凌凌的,斷然拒絕:“不行,虎符乃是玄梟衛的信物,絕不會交到第二人手裡。若你對玄梟衛有二心,偷換了虎符,該如何?”
若明華裳在這裡,定然要被李華章嚇死,因為他身上根本沒有虎符,怎麼還敢如此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