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韓頡反而信了。如果李華章妥協,韓頡定然懷疑他的虎符是怎麼來的。但李華章的神情大義凜然,拒絕得毫不猶豫,若非心裡有底氣,不敢如此強勢,韓頡倒相信虎符是則天皇帝傳給他的了。
李華章見韓頡態度軟化,知道自己這一步險棋走對了。他平靜喝了口茶,內心十分坦蕩。
因為平日聲譽太好,哪怕他在關鍵的幾次都說謊了,仍然沒有一個人懷疑他。
無論是明華裳,還是韓頡。
李華章無辜地嘆了聲。
隻要態度談妥了,後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李華章抓住主要脈絡,其他細枝末節都由著韓頡,很快,在兩個當事人的默認下,一場兵變就消弭於無形。
李華章記得和明華裳約定的時間,他見天色變暗,漸漸接近酉時,就提前告辭。他走出去時看到外面埋伏的人,依然面不改色,鎮定自若穿過刀山劍林,撿起自己立在門邊的傘。他彎腰時,埋伏的人以為他要偷襲,不由朝後退步,李華章像察覺不到一樣,撐著傘,頭也不回走入茫茫雨霰中。
眾人看著雨中那道逶迤挺拔的青色背影,俱被李華章的氣度折服。
原來這就是大唐雍王。果然雍容華貴,不同凡響。
李華章姿態從容,在外人看來闲庭信步,實際上他心裡一直琢磨去哪找匹馬來。若就這樣走過去,遲到不說,衣服都要湿了。
雖然他不在意外在,但也不能衣冠不整出現在明華裳面前。他可記得中秋時明華裳喝了酒,意亂情迷中吐露了真話,說最喜歡二兄好看。
第二天她清醒後,找補了一大堆,諸如仰慕李華章才華人品之流,李華章都不怎麼信。
他的妹妹好逸惡勞,最不耐煩動腦子,對枕邊人的審美,也十分膚淺。
李華章想起明華裳,凌厲清明的眼眸不自覺變得柔和。悽悽冷雨中,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李華章執著傘抬頭,看到一襲碧影由遠及近。她看到李華章後立即下馬,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李華章面前:“你怎麼在這裡?沒事吧?”
李華章看到她衣服上全是雨滴,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將傘移到她身上:“我沒事。你怎麼連件蓑衣都不披?”
明華裳越臨近酉時越焦灼,她實在受不了了,留了一半人接應,帶另一半人回來找李華章,哪有心思穿蓑衣。她見李華章確實沒事,終於能放松一直吊在心頭的那口氣:“嚇死我了,幸好你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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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章笑著擁住她。其實現在還沒到酉時,就算到了酉時他沒出現,她也不該回來,真正深明大義的做法應當是帶人離開,保存實力。可是,懷中就是她,誰還會在意大義呢?
愛,本身就是不理智。
明華裳見李華章安安穩穩出現在這裡,就知道他成功了。明華裳沒有問韓頡在哪,挽著李華章的手往外走,抱怨道:“益州好冷啊。我原來以為南方比關內暖和,冬日應當好過,如今才知道下雨的冷可比下雪難熬多了。我們快點回長安吧。”
李華章溫聲應著好,兩人正在說話,忽然一個黑衣人快步朝他們跑來,身上做著玄梟衛打扮。
李華章和明華裳都意識到出事了,兩人停止說話,方才輕松愉悅的氛圍蕩然無存。黑衣人停在李華章面前,雙手呈上一封密信,李華章打開信封,才掃到第一句,臉色就難看起來。
明華裳餘光瞥了眼,見最上面寫著——
“十二月七,太子謀反,逼宮玄武門……”
十二月初七,已經是七日前的事情了。
第177章 立功
八日前。
明華裳傳來那條奇怪的口信時,任遙本沒有多想。明華裳和李華章這半年一直待在上陽宮,對長安的狀況體驗不深,然而在任遙看來,這段時間長安每一日都不太平。
太上皇退位後,皇帝猜忌太平公主、相王,韋後大肆攬權,縱容梁王父子在朝堂中安插自己人,安樂公主日日想著做太女,和太子針鋒相對。幸虧太平公主和相王屢次退讓,這才沒有鬧在明面上。
但是太平公主和相王乃是神龍政變的功臣,誰甘心被幾個小孩子踩在臉上?如今長安看似萬眾歸心,藩邦朝賀,但底下早已暗流湧動。
神龍政變後,任遙原指望跟著李華章立份大功,以慰父兄在天之靈,同時也證明給任家那些旁支看,她一個女子,照樣可以光耀門楣。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華章確實立功了,奈何功勞大過了頭,反而被皇帝猜忌功高蓋主。連任遙這個跟隨者也跟著遭殃,莫說升官,連問津者都少。
任遙繼續幹著執勤、巡邏的差事,春去秋來,日復一日。任遙終於明白祖母的話,做官不是僅靠練武就能解決的,她槍練得再好,在官場中也無濟於事。
真實的官場,和她想象中光宗耀祖、徵戰沙場的樣子遠之又遠。哪怕她屢立奇功,破格封侯,也不過是長安中小小的一顆螺釘。
好在還有江陵和她插科打诨。江陵進官場是聽他父親安排,無所謂升不升官,受不受重用,如今被冷遇了他也不在乎,還是笑嘻嘻地呼朋喚友,吃吃喝喝。身邊有這麼一個沒腦筋逗趣,慢慢地,任遙習慣了枯燥清苦的羽林軍生活,甚至覺得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不錯。
今日江安侯府設宴,則天皇帝喪期內,本不應大興宴飲,但恰逢江安侯壽辰,江府還是設了道小宴,隻邀親近的人家來。江陵早早就告了假,他再三叮囑任遙今晚務必去江府赴宴。任遙嘴上沒答應,但巡邏結束後,她馬上就收拾東西,打算先回家換身衣服,再去江安侯府。
畢竟是江陵父親的壽辰,她穿羽林軍的衣服去,太失禮了。
任遙著急離開,抄小路出北衙。路過一堵牆時,她無意聽到牆後有人說話。
隔著風聲,對方的聲音朦朦朧朧,聽不清晰。任遙隱約聽到左羽林大將軍的聲音,這是他們的頂頭長官,任遙下意識停下腳步。
牆後的聲音時斷時續傳入她耳中:“梁王父子弄權,霍亂宮闱,無異於二張兄弟。太子欲斬殺韋皇後、安樂公主、上官婉兒等,以正朝綱。神龍年雍王亦是靠出其不意逼則天皇帝退位,雍王能做成,太子比雍王更名正言順,怎麼做不成?你我戌時響應太子,帶兵衝入玄武門,事成之後,必有重賞。”
另一道聲音聽起來似有些猶豫:“可是,這可是謀反,一個不好是要殺頭的……”
“哪有什麼造反,我們是奉太子詔令,入宮保護聖人。成大事者豈能畏首畏尾,太子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若是成了,日後封侯拜相不在話下!”
後面的聲音轉低,喁喁不可聞。任遙狠狠吃了一驚,她飛快掃過周圍,見沒人看到她,趕緊放輕腳步後退。
最初的震驚過後,任遙的腦子很快就冷靜下來,她瘋狂又清醒地意識到,這不是造反,而是功勞。
依安樂公主的跋扈,太子能忍下去才是奇跡,她隻是沒想到,太子居然選在這個時候動手。
看起來,太子打算效仿李華章的路子,策反羽林軍中高層將領,發動兵變,突襲玄武門。隻不過李華章的手段要隱秘精密地多,太子起事當日才來拉攏羽林軍將領,似乎有些操之過急。
不過聽說安樂公主越來越頻繁地遊說皇帝廢太子,立她為太女,前幾天韋後甚至提出則天皇帝是女子,奉靈的人理應也是女子,應該讓安樂公主主持則天皇帝祭典等話。皇帝沒有表態,但是,若真讓安樂公主在眾節度使和藩邦使者面前主持祭禮,何異於廢太子,立太女呢?
太子因此急了,想要先下手為強,也不難理解。
任遙離開北衙,顧不上江安侯府的宴會,不假思索往雍王府跑去。但是她在門口再三陳明有要事和雍王相商,雍王府的門房都不放她進去。
任遙沒辦法,隻能給明華裳、李華章留了口信,很不甘心地離開。她站在街頭,看著往來人潮,覺得無比茫然。
李華章和明華裳不見她,這麼大的事情,她還能和誰商議?
回府告訴祖母?祖母定會讓她明哲保身,莫管闲事,明知宮變而不作為,任遙不甘心。去找謝濟川?那個狐狸沒一句真話,她信不過他。或者去和相王、太平公主通風報信?
任遙看不上告密的行為,何況,沒有李華章,她也見不到太平公主、相王本人。進宮告訴皇帝、皇後也不妥,那畢竟是當朝太子,她沒有證據,怎麼敢誣陷太子造反?
任遙左右為難,這時一個人突兀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任遙意識到自己在想誰,簡直驚駭。
她在做什麼?她不忿男子天生有繼承權,而女子隻能嫁人,所以從小苦練武藝,一心證明她不比男兒差。她好不容易成了侯爺,怎麼能自甘墮落,遇到事情去找男人拿主意?
她是平南侯,是任家唯一的頂梁柱,她絕不會像閨閣女子一樣甘於做金絲雀,她這一生絕不會成婚生子,更不會聽男人的話。
任遙咬牙,將江陵的臉從腦海中趕出去,背朝江安侯府,頭也不回向宮城走去。
任遙再度回到北衙,和同僚換了班,去宮門守夜。這在軍中是常有的事,誰臨時有安排,便會和同僚調換執勤日子。另一人聽到任遙願意替夜班,當然求之不得,很痛快就答應了。
任遙沉默地拿著武器,去宮門戍衛。走前,她看著在營地內清點人數的左羽林軍大將軍,仿佛在看現成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