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是江安侯的兒子,一生下來父親就替他把路鋪好了,可是她不一樣。她走到這一步已經犧牲了太多,她沒有退路,必須取信於當權者,保住平南侯府。
或許太子看到李華章從玄武門攻入宮城,成功逼則天皇帝退位,他就覺得他也行。正因如此任遙才確信太子成不了事,太子連玄梟衛的存在都沒有摸到,竟然就敢學人逼宮。李華章一直很堅定地支持皇帝繼位,哪怕皇帝猜忌他,他也從未動過起義的念頭,所以李顯這個皇帝,必然能坐得長長久久。
勝利者已定,她要幫誰,已毫無疑問。任遙默默對李華章、明華裳道了聲抱歉,並非她背信棄義,她提前通知過他們,隻是他們不肯見她。李華章有雍王封號在身,這輩子不會過不下去,但她不行,她背後是平南侯府,她不能後退。她必須立功,李華章和皇帝是親人,應當不會在意她討好皇帝、韋皇後的。
她沒得選擇。
任遙裝作照常巡邏,尋機在身上綁滿了武器,靜等戌時到來。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夜穹深不見底,稀疏的星光下,有的人家在吵架,有的人家在為明日的食物發愁,也有的人家,在歌舞美酒中縱情享樂。
任遙刻意不去想江安侯府及江陵現在在做什麼。太子的目標是皇宮,不會對其他地方下殺手,隻要她解決了太子兵變,她能得到功勞,江陵能安安穩穩為父親過完壽辰,祖母能無驚無擾睡個長覺,李華章和明華裳也能平靜過他們的二人世界。沒有任何人的利益受損,一切都是最好的。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任遙忍不住又瞥了眼時辰,目露不解。
說好了戌時起事,如今已經戌時兩刻了,怎麼人還沒來?
莫非他們察覺事情敗露,取消了計劃?任遙抿住嘴,心裡既茫然又不甘。
人生是不是越求什麼就越得不到什麼?她那麼想立功,極力想證明自己可以支撐任家門庭,偏偏每次都在距成功一步之遙的時候破滅。任遙正在喪氣,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喧哗聲。
任遙心神一凜,霍得抬頭,看到一群黑影簇擁著一個人湧向玄武門,星星火把點綴其間,任遙甚至看到了刀尖上未幹的血跡。任遙心裡狠狠一驚,是誰的血?
太子不是要逼宮嗎,為什麼遲到了這麼多,還中途拐彎去殺了人?
守宮門的羽林軍意識到不對勁,領頭的連忙下令結陣,所有士兵聚攏守在玄武門前。任遙混在守門的士兵中,聽著太子威風凜凜讓他們放下武器,暗暗估算太子的兵力。
和李華章當初精心策劃的兵變不同,太子帶來的人多是多,但太雜亂了,所有人擠在一起,毫無章法。兵精貴不精多,這種時候人多,可未必是好事。
太子帶來的人是羽林軍,守宮門的也是羽林軍,雙方看著對方陣營裡相熟的臉,都有些遲疑。守宮門的將軍聽到太子是奉聖旨行動,態度漸漸動搖,任遙猛地一聲暴喝:“我等乃天子親兵,隻聽聖上號令。太子殿下說是奉聖人旨意,可是如今天黑,誰知是不是真的聖旨。太子若真有急事,不如暫回東宮,明日去面見聖人。晨鼓響前不得開宮門乃是規矩,恕臣不能放太子入內。”
任遙態度堅決,聲音洪亮,守城的羽林軍都受到鼓舞,一步不肯退卻。太子見事情發展和他想象的不一樣,有些慌了神,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這邊拉扯中,太極宮已經被驚動了。皇帝、韋皇後在太監的扶持下登上玄武門,皇帝看到城下的陣仗,還有什麼不懂的,怒喝道:“逆子,你要做什麼?”
Advertisement
任遙見觀眾已經到位,知道立功的時候來了。她身先士卒衝向太子陣營,吼道:“太子謀反,擒拿逆賊,保護聖上、皇後!”
皇帝和韋皇後站在城樓上,隻看到一道身影格外英勇,悍不畏死衝入造反隊伍,一杆銀槍舞得虎虎生風。太子原本就是庶子,雖然撞了大運被封為太子,但他沒有任何理政經驗,兵變全靠一腔仇恨和想當然。他既不懂怎麼管人,也不懂怎麼做事,被人一衝就膽怯了。
太子沒及時穩住人心,下方被煽動造反的士兵很快慌了,沒一會就潰不成軍。任遙一直拿李華章來預設太子,一交手才發現太子比李華章差遠了。她心中大定,乘勝追擊,大喝一聲追著殘寇而去。
·
江陵今日本打算正式將任遙介紹給父親和繼母,為此他特意換了身衣服,精心整理了儀容。但他在府中左等右等,都不見任遙出現。
江陵心中無比失望。但他馬上說服自己,說不定是她執勤後太累了,所以直接回府歇著了。畢竟如今天寒地凍,羽林軍要巡邏全城,定然十分辛苦。反正他爹就在這裡,大不了改日再介紹,總不能累著她的身體。
江陵強壓著失落,回到宴席上,聽繼母和弟弟給父親祝壽。江安侯哈哈大笑,他餘光掃到江陵,問:“江陵,你說給為父準備的驚喜,現在在何處?”
江陵怔了下,笑著道:“爹,我還沒準備好,等改日再說。”
江安侯神色明顯陰沉下來,江安侯繼室笑盈盈道:“侯爺,世子有這份心就夠了,何必強求?二郎,快把你給爹爹寫的祝壽辭拿上來。”
一個少年捧著自己寫的字,稚聲稚氣祝江安侯福祿延綿。江安侯看著乖巧聰慧的幼子,很快喜笑顏開,笑著將兒子抱在自己膝上:“二郎字寫得這麼好,真是勤勉好學,不像你那不成器的兄長。”
江陵笑容微滯,垂下眼睛喝酒,就當沒聽到父親下意識的話。這時管家飛快從外面跑進來,附在江安侯耳邊說話。
江陵在玄梟衛學過唇語,幾乎同時翻譯出來,太子率左金吾衛、左右羽林軍兵變,意圖逼宮。隻不過他們在往玄武門行進途中,太子想起安樂公主呼他為奴,要先去梁王府殺安樂泄憤。沒想到安樂公主今日宿在宮裡,恰巧躲過一劫,梁王父子,也就是安樂公主的公公和夫婿,沒跑出去,被亂刀砍死。
江陵在心裡“啊”了一聲,有些難評。皇帝這一窩可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皇帝倒霉了半輩子依然沒有學聰明,他生出來的兒女更是一個比一個蠢,偏偏自我感覺良好,一個野心勃勃想當太女,一個都打算兵變了,竟然還能中途拐彎,先去殺仇人泄憤。
聽到太子半途改道,江陵就知道太子此次行動必敗。顯然江安侯也沒把太子當回事,他命人撤去酒宴,不斷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毫無外面在發生政變的慌張。
慌什麼呢?就憑皇帝剩下的兒子,根本沒法和太平殿下抗衡,他們父子越相殘,對太平殿下越利好。等著就是了,江安侯巴不得太子殺了安樂公主,韋皇後再發怒殺掉太子,最好再多牽連幾個皇子。
韋皇後這等二流人物,竟也想效仿則天女皇,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命。
過壽的松快沒了,但江安侯府內也不怎麼緊張,江陵百無聊賴等著外面殺出最終結果。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在他視如樂子的故事中,竟然聽到了她的名字。
“任遙?”江陵猛地站起來,眼睛瞪大,難以置信,“昨夜根本不輪到她守城,她怎麼會撞上太子謀反?”
第178章 輪回
天明時分,晨鼓按時響起,回蕩在長安城上空。各宰相在承天門等候上朝,得到了昨夜動亂最終結果。
太子李重俊與兵部尚書通謀,矯詔命左金吾衛大將軍、左右羽林軍大將軍發動兵變,圍攻梁王府,趁亂殺梁王父子及幕僚十餘人,又命人分兵守宮城諸門,太子親自率兵圍攻玄武門,欲以下犯上,對皇上、皇後不軌。幸而皇上天命所歸,深得民心,皇帝和韋後登上玄武門,怒斥太子不忠不孝,士兵紛紛歸順,殺太子黨羽於城樓下,餘黨潰散。太子帶下屬百餘騎從肅章門出長安,奔終南山而去。
眾相聽到太子謀反,眼眸動都不動,唯獨聽到梁王父子及黨羽皆死於昨夜動亂,才終於掀了下眼皮。
前方傳來鳴鞭聲,眾臣停下說話,肅容靜立。他們垂著眸子,看似在耐心等待,實則都在心裡盤算接下來的局勢變化。
沒人把這場過家家一樣的兵變當回事,但是太子殺了梁王父子,倒不失為一個意外之喜。
梁王父子死了,武家的勢力失去頂梁柱,崩潰近在眼前。朝中會有一大批肥缺空出來,不知道,接下來是誰能乘上快風。
早朝上,果不其然今日的主題是太子謀反。皇帝怒斥太子犯上作亂,下令廢李重俊太子封號,命羽林軍去終南山搜山,速將其捉拿歸案,以慰梁王父子在天之靈。
皇帝一口氣發落了好些人,昨日膽敢跟隨廢太子造反的通通抄家流放,好些人家哪怕沒有參與謀反,隻是前段時間和東宮走得近的,也都遭了難。
皇帝處置李重俊這個兒子不留情面,對小女兒安樂公主卻十分憐惜。他很是安撫了一番死裡逃生、不幸喪夫的安樂公主,賜下大量田地珠寶,下令大辦梁王、梁王世子的葬禮。安樂公主正值妙齡,年紀輕輕就守寡也不合適,等安樂公主緩過喪夫之痛後,皇帝還要再為安樂公主挑一名合心合意的驸馬。
皇帝此番表態,讓許多有兒子的人家活動起心思。皇帝如此偏寵安樂公主,連太子都說廢就廢,說不準日後真要出一位太女?安樂公主本身就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若是做了她的驸馬,江山美人豈不盡在掌中!
罪行清算過後,就該褒獎功臣了。昨日護駕的羽林軍都得到封賞,其中平南侯因守城有功,英勇殺敵,被皇帝特意叫出來表揚。任遙在眾人的注目中叩謝皇恩,這還沒完,等早朝結束之後,韋皇後又派人來傳她,親切詢問她讀什麼書、習什麼武。任遙如實回答,韋皇後越聽越滿意,大手一揮,又給了她一波賞賜。
任遙還沒回府,她英勇救駕的事跡就已經傳遍長安。她從宮裡出來後,曾經隱形人一樣的她仿佛突然顯眼起來,同僚們紛紛上前向她道賀、攀交情。任遙看著這些人的嘴臉,隻覺得意興闌珊。她推掉所有應酬,以給長輩報平安之名,獨自回平南侯府。
她走在路上,一心想著待會要怎麼和祖母說,祖母知道後會不會為她驕傲。她心中正在忐忑,一抬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
他穿著一身花裡胡哨的圓領袍,靠在平南侯府前的石獅子像上,似乎已等了很久。他瞧見她回來,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站起來。
任遙習慣了吊兒郎當的江陵,突然見他這麼正經,都有些不適應。任遙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問:“你怎麼來了?”
江陵靜靜從她身上掃過,確定她沒有受傷,道:“沒什麼,隻是想來看看你。”
任遙淡淡哦了聲,故作不在意:“那就進來說吧。”
“不用。”江陵突然拉住任遙的手,說,“改日再來拜會平南侯老夫人。但有些話,我想單獨和你說。”
門房認出來任遙和一個郎君拉拉扯扯,不斷朝這邊看。任遙掃了眼平南侯府裡看熱鬧的人,淡淡說:“你過來。”
任遙帶著江陵走到一條巷子裡,避開平南侯府的視線。她確定周圍沒人了,硬邦邦道:“你來做什麼?”
江陵緊緊盯著任遙,問:“我記得昨日,你並不在守城隊伍裡。”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任瑤口吻隨意,說道:“是啊,我和人換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