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從中勸和:「您先稍安勿躁,我已經打過電話了,先等等吧。」
他喘著粗氣瞪了季移星一眼,季移星隻是站著,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扣了扣自己的褲子側邊。
「還要等多久?!」
老師也有點犯難,畢竟她之前給我打電話,我也直接說了不去。
這次她也拿不準我會不會去,隻說:「不太清楚,之前通知他的家長來學校,也是一次沒來過。」對方的爸爸冷哼一聲:「怪不得,沒人管就是這麼沒教養。」
我終於聽不下去了,皺著眉頭推門進去,對方的父母立刻看了過來。
眼神在我比他高了個頭又壯了一圈的體格上看了一眼,又落在我的西裝和腕表上。
氣焰明顯稍低。
季移星看向我,眼睛亮了亮,有些震驚,但很快低下了頭,很恭敬地叫了一聲,「小叔叔」。
我走進去這才看到季移星的臉上也是青青紫紫的。
甚至比對方還要嚴重。
我皺起了眉頭,心頭蹿出了點無名火。
被人打了還要被人當孫子一樣訓,怎麼這麼窩囊。
我冷笑一聲擋到了他的面前,沒管季移星看向我的有些復雜的眼神。
「不就是賠償嗎?」
「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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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沒想到我開口就直接說到重點,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沒想好報什麼數。
「一萬夠不夠?」
「這個……」
看他們略帶猶豫的表情,「不夠是吧?十萬夠不夠?」
談判場我上的太多了,隻從對方的微表情就能看出來他們相當意外和滿意。
我勾勾唇拿出支票,順手寫下一串數字。
一邊寫一邊偏頭對季移星說道,「十萬塊錢而已,也值得你像個孫子一樣被人訓?」
「想打就打,多少錢我都賠得起。」說完按上筆蓋,遞給他們。
我知道自己天生一副兇相,浸潤了幾年商場以後就更有種茹毛飲血的狠辣。
直勾勾地盯著人的時候,每個人的反應都和這對夫妻一樣大差不差。
畏懼,不安,甚至沒有伸手來拿我手裡的支票。
我笑了笑,「收下呀,以後會有更多的,讓你們家小孩把身體養好,不抗揍可不行。」
我看到了一滴冷汗從對方的額角滑落,老師也沒想到是這樣的發展趨勢。
說道,「您先冷靜一下,叫您來主要是解決問題的。」
「是,孩子打架可不得解決矛盾嗎?你這是威脅誰呢?」孩子母親將孩子往身後護了護。
季移星看著我的臉,抿著唇沒有說話,漂亮的眼睛裡光彩熠熠。
「啊,原來是想解決矛盾啊,怎麼不早說?」
「我家孩子也被人打得不輕,你們一個勁叫著讓我們道歉賠錢,我還以為全是我家孩子的錯呢。」聽到這個稱呼季移星眉心動了動,看向我,但什麼也沒說。
說實話我並不想這麼稱呼他,我也從不覺得他是我家的孩子。
隻是很多話在這種語境裡自然而然地就說了出來。
比起厭惡季移星,我更厭惡受窩囊氣。
世上人與人的關系,你退一分他就進一寸,你咄咄逼人,分寸不讓,他反而安分守己老實本分起來。
他倆誰都不肯說出打架的真實原因,又受了差不多的傷,最後稀裡糊塗,草草了事。
從辦公室出來,我大步走在前面,季移星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
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叫我。
「小叔叔。」
我微微側身看他,看他有些天真的表情。
似乎在今天我真的成了他的家長,真的成了願意庇護他為他出頭的依靠。
他抿抿唇,小聲說道。
「他讓我考試的時候給他抄。」
「我不願意,他罵我是沒爸沒媽的野種。」
「我倆就打起來了。」
他好年輕好稚嫩,可能連他自己也未曾覺察他眼裡那股想要尋求安慰的脆弱已經溢滿了周遭的空氣。
我走過去,第一次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算得上安撫的溫柔動作,他瞪大了眼睛。
琉璃色的瞳孔透露出清澈的依賴。
「很委屈是嗎?」
他頓了頓,還是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
我不可抑制地笑出了聲,在他變得迷茫的神情裡對他說,「可他說的有什麼錯呢?」
「你就是個沒爹沒媽,沒人愛的小野種啊。」
我眼睜睜看著他的身體變得僵硬,像被惡毒的針扎了一般。
他的眼裡匯聚起了一團霧氣。
我已經好多年沒見他哭過了,在靈堂上帶他走的那個傍晚,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我暢快於自己狠毒的報復,可心裡又有一個微小的聲音發出了一絲細弱的抗議。
我收回手,插兜站在他的面前,那張漂亮的、初見風華的臉上,眼淚滾落,順著流向脖頸,像是永遠不會斷。
有什麼東西在此刻徹底碎掉了,無論如何也再無法拼湊完整。
他的聲音,顫抖的、哭泣的,帶著不可自抑的崩潰。
「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對我。」
我盯著他,嘴角的弧度逐漸平緩,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季移星,好可憐。
6
那晚我做了個噩夢。
我第一次夢到了季移星,我夢到那個小孩站在靈臺前。
我走到他面前要帶他走的時候,他一邊哭一邊後退。
他的聲音哀絕異常,他說,「我求求你,別這樣對我。」
然後轉身狠狠撞在了靈臺上,血濺到我的臉上,一片灼熱,將我驚醒。
我猛然坐起,天光大亮,外面有腳步聲。
我叫柳叔進來,「怎麼了?外面這麼吵。」
柳叔說,「季少爺病了,叫了醫生來看。」
他將衣服拿到我床邊,我一邊起身,一邊問道,「怎麼回事?」
「韓醫生說是發高燒了,已經給他掛了水,今天請了假,睡著呢。」
我嗯了一聲,沒什麼表情地扣好襯衫,柳叔替我整了整衣擺,然後說道,「您今天起晚了,早飯已經做好了,趕緊吃了去公司吧。」
「嗯。」我吃了飯,阿姨們去廚房收拾了,柳叔去了後花園澆花,我坐在桌邊卻沒急著走。
抬眼看了一眼二樓緊閉的房間。
也許是早上的噩夢作祟,季移星死去的那副畫面太過滲人。
我還是抬起了腳步朝他的房間走去,他閉著眼睛看上去正安靜地睡著。
我在他床邊站了一會,他也沒有醒。
他皮膚很白,白到可以看見手臂下青紫色的血管,因為發燒,臉頰有些泛紅,眉頭微微皺著,看起來並不舒服。
和所有知道別人正在發燒的人一樣,我下意識就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手掌下傳來的溫度有些灼熱,和夢中他噴灑在我臉上的熱血一般。
我收回手,看著他病弱可憐的臉,心底裡的那個聲音開始逐漸變大。
他很無辜也很脆弱,我知道的。
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停止遷怒他呢?
我嘆了口氣,轉身出了門。
季移星睜開了眼睛,盯著窗外飛過的翠鳥,那種渴求庇護渴求愛的眼神終於隨著這一場高熱蒸發得幹幹淨淨,剩下一些難以名狀的冷來。
7
我剛去公司,程棋拿著一個文件夾進來了,看到我眼下的烏青。
他開口調侃,「遲到了一個小時,而且沒睡好,一臉腎虛樣,說,昨晚去哪春宵一度去了。」
我煩躁地擺擺手,「滾,別瞎貧。」
他笑了會,才說正事,「寰川那邊發了新的合同來,你把點壓得太低了,那邊不是很滿意。」
我抬眼看他,「不滿意,他們馬上都快要被申請強制執行了,我願意接手這個爛攤子,他們還不滿意?!」
「好歹是當地的龍頭企業,曾經也是風光一時,壟斷了整個林春市的,現在日暮西山了,也不想太難看嘛。」
我冷哼一聲,「就是因為他們搞壟斷才有這種下場,他們要拖就拖著唄,再壓兩個點,拖到不行了他們會願意的。」
程棋嘖嘖了兩聲,「你別太流氓了,寰川什麼出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生意沒做成,還惹得一身騷。」
「我強龍就要壓這地頭蛇,他們能怎麼樣?」
程棋沒接話了,反而問了個別的問題,「你心情不好?」
「喬時嶼那兒子,你知道吧。」
「知道啊,你不是一直挺不待見他的嗎?」程棋說著,頓了頓,又看了一眼我的臉色,「不過,我說真的,小孩子確實也沒什麼錯。」
「你也養在身邊這麼多年了,養條狗也得有點感情了吧,你多大人了,跟個孩子過不去,犯不上。」
我聽完他的話沉默了下來,眼神落在桌上的全家福上。
爸媽在公司的時候全家福就是這個,一直到我到了公司,也沒有換過。
上面的我還是個嬰兒,被媽媽抱在懷裡,爸爸站在一邊微笑。
哥哥正在伸手逗我。
我垂眸看了片刻,直到程棋關門離去的身影將我驚醒。
我這才回神,發現上面的人,最終隻剩下了我。
爸媽走了,帶走了我所有的愛,而哥哥走了,也帶走了我所有的恨。
至於季移星,算了吧,沒必要了。
我不會再怨恨他,也不會喜愛他。
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血脈相連的人,留給我的一個任務。
完成了,就結束了。
8
今天我回家很早,柳叔上前來幫我拿衣服。
我抬頭看到了季移星的房間門,隨口問道,「他怎麼樣了?」
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主動問起季移星的情況,柳叔有點驚訝。
但還是很快回復道,「已經醒了,但是說沒胃口,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我想起了程棋說的,往我家空運了十斤松葉蟹。
隨口吩咐道,「用松葉蟹給他熬點粥吧,讓他吃點。」
柳叔趕緊點了點頭,這就叫人去做了,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心裡閃過一個念頭。
其實季移星應該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孩吧。
我回房間洗了澡,擦著頭發出來的時候,柳叔正好端著餐盤從我房間走過。
見到我微微停頓了一下,我順手接過,「我去吧。」
他點點頭,將餐盤交給了我。
我進屋的時候,季移星正坐在床上發呆,見我進來,表情有些愣愣的。
直到我將碗放在他的床頭邊,他才叫了我一聲,「喬先生。」
「吃飯。」
他垂眸看了一眼粥,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忍了。
端著粥一Ťŭ⁵口一口慢慢地喝起來。
我目光落在了他垂著的睫毛上,這是我第一次不帶個人情緒看他。
我承認他真的是個很完美的小孩。
沒有這個年紀的叛逆,從他們老師的反饋來說,讀書成績也很好,很聰明,柳叔說他很溫和很懂事。
似乎隻有我在執拗地討厭著他。
我看了他一會兒,收回目光時卻瞥見了他手臂上的紅點,一路順延到他雪白的脖頸上,連帶著臉頰兩側也慢慢浮現出一片一片的紅斑。
我立刻皺起了眉頭,「你這是怎麼回事?!」
他喝粥的手一頓,抬眸惴惴不安地看著我。
「你該不會是過敏吧?」
他端著碗沒說話,我一把將粥拿過來丟到了一邊,一個念頭突然浮現出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過敏?」
他垂下眼睛,抿抿唇,小聲說道,「知道。」
「知道你還吃?!你是不是有病?」
「我以為你是故意的。」